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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萬元的房子讓他當穩(wěn)了房奴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瘦哥向我打問,商品房商業(yè)貸款的利率。
我接他電話時,正忙著雜事,便搪塞了幾句。下午,他又打來電話。問利率的事。我也一頭霧水,一提到錢,我就犯迷糊,平時自己裝具體多少錢,也從沒清楚過。如果一上五千,我也就數不來了。再說,在城里混跡整整十五年,我也是一個流浪漢,居無定所??粗邩钦谔毂稳?,可都與我無關,也就沒有心思管什么商業(yè)貸款利率了。
最后百度了一下,告訴他,應該是四點幾。他猶豫了片刻,掛了電話。
事后,我才知道,他在西十里對面,河北岸,預定了一套商品房。房是現房,夾在兩片保障房小區(qū)中間,都是高層。房價一個平米六千八。這樣的房價,作為商品房,在天水,已經算是很便宜的了。城中心一帶,這兩年修的,不論期房現房,均價都過萬了。而天水人均工資也就月三千元。按此計算,一個人,不吃不喝不拉撒,三個月工資,還買不了這里一平米房子。如果你買套八十平米的電梯房,八十萬,每年工資三萬六,要把房款還清,需要22.22年。當然,這僅是理性狀態(tài),前提是你要活在真空里。
瘦哥預定的房,一百零二個平米,拋去公攤,也就八十個平米。兩室一廳。他打算首付二十萬(自己掏一點,再借一點),剩下的四十九萬,辦商業(yè)貸款。他掰著指頭算了一賬,四十九萬,一月還三千,差不多要十三年多。十三年,感覺還能撐得住。他現在三十八歲,還完五十歲過點,離死還有一截子呢。
房價普遍新一輪瘋長,尤其是在天水,一個五線城市,都追上西安了。他為自己當機立斷、思慮深遠,感到慶幸,甚至有一些莫名的驕傲。他媳婦經常罵他蠢驢,但這一次,他明顯感覺自己不是驢了。
在麥村,瘦哥是下莊人,比我年長,按理說,耍不到一起。但他母親的娘家,和我母親,是一個村子,所以我母親和他母親關系好,走得近。我們倆也便因這層關系,而走的較近。瘦哥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上初一,小兒子,上小學三年級。兩個兒子,都是我托關系,花錢,找人,轉學到城里的。學校中等,就這,都花了好幾千。如果是好學校,沒個萬把元,是不敢奢望的。就這,前提還是有人給你幫忙,能穿掇進去。絕大多數人,都是提上豬頭也摸不見廟門。這五六年,大量農村孩子轉學進城,學校都要收一大把所謂轉學費。根據學校好壞,三五千到一兩萬不等。這已經成了眾人皆知的明規(guī)則了。至于這些錢,進了誰的腰包,也就不甚了了了。國家把學雜費免了,減輕了家長負擔,可這么一來,又變相收取,中飽私囊,苦了農村家長。
兩個孩子進城后,瘦哥在張家溝,租了一間民房,也就十個平米吧。他把媳婦帶進城,專門給孩子做飯,接送上學。瘦哥搞裝修。一家四口人,塞在巴掌大的出租屋里,過著擰巴的日子。好在瘦哥人勤快,能吃苦,也有點手藝,什么粉刷、貼磚、吊頂,都沒問題,靠著手藝,他一月掙個六七千,應該沒問題。
慢慢的,他們一家四口已在城里過了四五年。可瘦哥覺得,老這樣租房,也不是個拿法(辦法)。一是一月三百元的房租,一年下來就要近四千元,這五年,他都給房東貢獻了快兩萬了,總不能把掙下的一點錢都養(yǎng)活人家房東吧。二是兩個兒子都像葵花桿一樣,齊刷刷長,出租屋太小,裝不下了。再裝,就要撐破了。兄弟兩,擠一張床也就罷了,連個寫作業(yè)的地方都沒,爬在床上,眼睛都看近視了。三是孩子一大,和父母住著,不方便極了。他有時干完活,三五天回來一次,憋得慌,想和媳婦親熱一下,可孩子在跟前,只能忍著,忍的他們兩口子眼珠子冒火。四是孩子還要在天水最少上六七年學,總不能以后還是在這里擠下去吧。
這么一劃算,瘦哥也覺得確實有必要在城里買房了。前些年,麥村有人在城里買房,他還嘲笑,說城里呆的時間長了容易短命。水硬,空氣污染,破車又多,人往死擠人,還是麥村好,山清水秀的,他才不跑到城里買房,那都是目光短淺的人干的蠢事。
于是,瘦哥用三年時間,把前些年積攢的錢,全砸進去,結結實實蓋了一院房。先是蓋了兩間偏房,然后修了五間正房,都是平頂,貼了瓷磚,吊了頂,粉了白,鋪了地磚,除了家具都是建材市場的便宜貨之外,裝修風格和城里的樓房基本沒啥區(qū)別。最后,他蓋了大門,磚木結構。院子也用水泥打了。這樣下來,瘦哥一院磚房,在麥村把人耍盡了。體面、洋氣、寬展、整潔。瘦哥過年回村里,脖子伸的咕嚕雁一樣長。為啥?就是因為他有一院磚房。麥村人還沒幾戶向他一樣,把院子修的這么堂皇的。他內心漂浮,覺得麥村人都不如他。雖然嘴里沒說過,但心里一直憋著。
當他把房子修好,沒住兩年,孩子上學,女人娃娃也就全部進城了。蓋了一院房,花了一堆錢,成了擺設,只有逢年過節(jié)回去呆幾天。
當預訂的那套房子完全交工,售樓小姐打電話讓辦理手續(xù)時,瘦哥依舊沉浸在對自己深謀遠慮的自信和對未來樓房生活的幻想中。但當他到售樓處伸著脖子聽了一圈之后,突然發(fā)現,他忘了一個致命環(huán)節(jié),那就是辦理商業(yè)貸款要交利息。他上學時和我一樣,笨的差點沒死。他壓根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只是想著還本,而忘了利息。按理說,一個買房的人,不會這么無知,可事實確實如此。瘦哥回到家,捉著手機,算了一遍,還是一頭霧水,于是他打電話問我商業(yè)貸款利率的事。我說的模糊,他聽得糊涂。他打電話把跳廣場舞的媳婦喊回來,狠狠一頓咒罵,然后兩口子窩在床沿邊算賬了。但他們捏著孩子的破本子,劃拉了半天,也沒算出個眉目。瘦哥氣哄哄的罵媳婦,百屁不懂。媳婦還道,你屁屁不懂。最后,還是我告訴瘦哥,百度搜一下,有商業(yè)貸款利率計算器,他才又捉著手機倒騰了起來。四十九萬元的貸款,按照四點九的基準利率,按照最初設想的十二年還清,總共要交六十四萬九,光利息就要十五萬九,每月還款四千五。我的天,利息就要十五萬多,他掙三五年,就要全給人家還利息,這不就給銀行扛長工嘛,真損人啊。再說,一月還過四千多,一家四口人張著嘴,要吃喝,要交房租,交水電費,交電話費,交孩子的補課費,偶爾頭疼腦熱,還要吃藥打針,等等,烏七八糟,他拿什么支付。他也想過把貸款時間放長,二十年,或者再長點,可還是換湯不換藥,只不過把短痛換成了長痛,商家從你身上剝奪的目的沒有變,你當房奴的性質沒有變。
一想到這些,瘦哥就氣餒了,就蔫了,就徹底放棄了。他為當初的魯莽和無知感到掃興和懊惱,好在光陰緊逼,誰也沒有心思想太多不如意的過去,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吧,日子總得往前看。
后來,有好幾個月,再沒有瘦哥的消息。
瘦哥當時定那套商品房時,交了五千元的訂金。他說去討要,人家百般刁難,甚至說他違約,反而要給他們交兩千元違約金。瘦哥不依,死活不走。但人家下班鎖門了,他不得不被掀出門,讓改天再來?,F在的商人,你購買他們商品之前,把你當大爺,車接車送,茶杯子給你伺候著,凳子給你提著供你隨時坐,動不動送個碗啊毛巾啊啥的。只要生意一成交,你立馬就變成了孫子,人家愛怎么調戲你,就怎么調戲你,甚至動不動削你兩個耳光。如果生意談崩了,你連孫子都不是,人家各種給你講政策、講合同、講條件,各種說你的不是、你的毛病、你的違約,非把你蹂躪的死去活來,死心塌地不可。
不知瘦哥的訂金最后討到手沒。
再后來,我聽母親說,瘦哥買房了。在西十里。是那塊被拆遷村民返還的現房。有些人,返還了三四套。一些靠房租過緊把日子的人,一夜之間成了暴發(fā)戶。他們住一套,賣掉兩三套,手頭捏著數百萬元,買一輛車,男人成天打麻將,女人整天跳廣場舞。一夜之間,讓拆遷戶躋身上層社會,他們數著成摞的鈔票,也慌了神,除了打麻將喝酒做美容跳舞,再不會過日子了。他們所看到的城里的富人就是這么過的。
我不知道瘦哥買的房子多大,但母親說,房費是三十八萬,一次性付清的。三十八萬?我天。我知道瘦哥這次徹底下了狠心,他不當城里人誓不為人,他買不了房豬狗不如。但三十八萬是從哪里來的?前幾年家里蓋房,他多年積攢的一點也全部砸進去了。這幾年,就算掙,他也就能落個十來萬元,剩下的二十來萬他是從哪搞定的?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在我們那鳥不拉屎的麥村,要借二十萬,你還不如把他的命要了。實在想不通。想不通。
但我能想通的是,瘦哥是個犟人,你越逼他,他彈性越大。他從小沒父親,一直很要強。沒房住,他偏要住樓房。這一次,三十八萬元,讓他把房奴當穩(wěn)了。但瘦哥肯定是高興的。
恭喜瘦哥。恭喜又一位從麥村走向城市的房奴。
【作者簡介】
王選,1987年生,甘肅天水人。作品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散文》《天涯》等刊物發(fā)表。出版有《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獲人民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敦煌文藝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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