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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崇明糕里的生活滋味

《繁花》劇照
因為《繁花》里的一句臺詞,崇明糕也出名了。有朋友來問我:“原來你老家的糕這么有名,怎么都沒聽你說起過?”
不是我不說起,只是對崇明人來說,這實在太尋常了,尋常到想不起來提及。
印象中冬春季的節(jié)日,總是和這些糕點圓子分不開。和別處不同,島上不習(xí)慣在冬天吃臘味,更不會聚在一起包餃子,代替這種聚會功能的,便是這些米粉做的糕點。
要做這些并不簡單,常得提前幾日準(zhǔn)備,先把糯米和白米浸泡好,等其脹飽松軟了再碾磨成粉,用特制的籠屜裝好,在里面放入核桃等各種餡料,再反復(fù)蒸。

那些年家里窮,沒多少餡可放,連白糖都不多,吃的往往就是糯米的滋味,粉的好壞、蒸的火候,就決定了這籠糕的滋味。有時也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口感就差了不止一點,甚至蒸得夾生。
母親也小心翼翼,不時開鍋用筷子插進(jìn)去看看火候如何。也因為很耗精力,家里人又不多,一大籠好久都吃不完,到后來她也輕易不愿再做了。
年節(jié)時也會做圓子——一種類似元宵,但要大得多的點心,內(nèi)可加各種餡料,如豆沙、蘿卜絲、雪里蕻香干、紅棗泥、芝麻,為便人們分辨,常特意做成稍異的形狀,如蘿卜絲的通常是橢圓形。
這種圓子如在嬰兒周歲時送禮,便叫“期過圓子”(“期過”在方言里是小孩周歲之意),為圖吉利,便在圓子上點上胭脂,一點是豆沙餡、二點是芝麻餡……如此等等。

崇明圓子
剛出籠的圓子熱氣騰騰、軟糯可口,小時候我一個人能吃好幾個,特別是豆沙餡和芝麻餡的。母親既怕我甜食吃多了壞牙,又怕我點心吃太飽,“吃了三個還不夠?等會飯都不吃了!”但話是這么說,實在阻擋不住,新出籠的圓子,就是更好吃。
無論糕還是圓子,蒸煮熟透后,在陰涼的室溫下都耐久存。為防粘連,圓子在撈出來后都會放在一片片剪成方形的冬筍殼上——冬筍殼一面光滑,最宜此用。偶爾也有人家用百葉作為襯底,那吃時便可將百葉順便一起吃了。
將一大籠糕切塊好、再放好圓子,有時能整整放滿一大個竹匾,天晴時拿到室外曬干后,這些糕點都其硬無比,雖然也能當(dāng)干糧吃,只是入到腹內(nèi),又涼又硬,更多的是早晨拿幾個蒸熟了吃。
這些糕點圓子,在送親友之余,能夠一家人吃上一整個早春。本來按照鄉(xiāng)下習(xí)俗,年糕也要至少吃到農(nóng)歷二月初二,據(jù)《崇明縣志·風(fēng)俗卷》:“二月二日,祀土地神,吃撐腰糕?!崩显捳f,“吃了撐腰糕,腰板硬朗身體好,一年到頭毛病少?!睂ψ孀孑呡叺泥l(xiāng)民來說,這不僅僅是一種食物,還寄托著祝愿和心意。大概也因此,記得那時許多人出遠(yuǎn)門,也都會帶上這些糕點作為干糧。
相比起這些糕點,另一種“陰糕”要精致得多了——很多人誤寫作“印糕”,以為得名之由在于它是模子里“印”出來的,其實,之所以叫陰糕,是因為它是將米粉和餡料填入一個雕花的模具之中,出來時便自然帶上了花紋,類似于篆刻中的陰文。一般人家很少有這種特殊而精致的模具(類似于日本的“果子木型”),餡料也特別的酥軟可口。
小時候零錢少,每每總要躊躇上一陣才能下決心滿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成年后游歷江南市鎮(zhèn),才知各處多有,但如今更吸引人的倒不是糕點本身,而是花紋精巧的模具,在臨海古城等地,陰糕模具是最受游客歡迎的木制工藝品之一。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些點心有何特殊之處,因為我就生活在這個世界中,仿佛天經(jīng)地義便應(yīng)該是如此。這些糕點實在再普通不過,甚至都沒有專門的名稱——糕就是糕,直到近兩年,它切塊在集市上出售,才漸漸被稱作“崇明糕”。
隨著到島上觀光者的日益增多,它也隨之變成了游客常會帶上的“土特產(chǎn)”。但它的餡料、形制其實和我小時候所見,已大有不同,至少一點:如今的人都吃得精致,主食的胃口也小了,真像以前那樣蒸一大籠,根本吃不完,因而市面上看到的崇明糕,就算是一整籠,其實尺寸也“微縮”了許多。
十多年前,有一次年前回鄉(xiāng),在村口正見一個涼棚下有人在那排隊做蒸糕。到家和母親說起,才知這是近來才有的一門新生意:專門代人蒸糕。原料都是各家自己備好的,打了米粉,到那邊去裝籠蒸好,一籠7元,據(jù)說20天凈賺一萬元。
這可真是個大稀罕事。因為以往蒸糕都是每家自己蒸的,正因此,在以前,花錢請人蒸糕或賣糕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我問母親,為什么現(xiàn)在村里人愿意花錢去那里蒸?她不假思索地說:“現(xiàn)在的人都懶唄!”而做這生意的也不是我們村的,“我們村的都沒出息?!?/p>
連自家的糕點圓子都要找人代蒸代做,這確實是近些年來的新現(xiàn)象。已故翻譯家孫仲旭也曾說起一事:他回到河南鄧州老家鄉(xiāng)下,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本家家戶戶都做的饅頭,也開始出現(xiàn)代工攤位了。
在四川涼山,每家都會在婚喪喜慶等場合自己殺豬,唯獨昭覺縣城到處有賣豬肉的攤位,這讓其他地區(qū)的彝族人感覺不可思議,因為在他們看來,新年豬肉應(yīng)該拿去送給親友,怎么可以販賣?以此認(rèn)為昭覺“風(fēng)氣不好”。
崇明的糕點圓子也是如此,從來都是每家自制,只有陰糕例外,因為它需要特殊的模具,那畢竟不是家家都有。如今,年輕一代的崇明人其實也早已不懂怎樣做這些糕點,在那往日的生活漸漸消逝時,它在游客云集的碼頭、車站找到了自己的棲身之所。
曾經(jīng)每家每戶都會的手藝,如今在島內(nèi)能完整掌握這門傳統(tǒng)制作流程的人,也正在逐漸老去。前些年,崇明糕制作技藝已經(jīng)被列為上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里,眼看著就將成為“絕藝”。
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這是一再出現(xiàn)的變遷。之所以要“留住手藝”,當(dāng)然不僅僅是為了能繼續(xù)吃上這些糕點圓子,還因為那已經(jīng)從一種食物、一門手藝,變成了一種遺產(chǎn)、甚至一種象征。在這食物之中,有著崇明人生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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