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浮夢錄︱大門口的囚徒（四）：金山埃侖島上的中國移民

王元崇

2024-03-20 17:54

來源：澎湃新聞

自治與抗?fàn)?/strong>

羈留在埃侖島上的中國人并非任由移民局官員擺布。根據(jù)麥禮謙的考察，他們大約在1922年成立了一個自治會，目的是幫助和維持秩序，有時候設(shè)立讀書班教兒童讀書識字，若有投訴等項，自治會也會出面與移民局方面談判。反過來，移民官員也通過自治會向大家傳達(dá)相關(guān)的政策和要求，因此自治會成為一種很有效的中間組織。自治會成員都是選舉產(chǎn)生的，大部分是本人已經(jīng)經(jīng)過移民審訊但其案件尚在上訴過程中的同胞。

自治會的另外一項重要作用，是充當(dāng)與三藩華人社會進行溝通的秘密管道。埃侖島乃是孤島一座，羈押在此的華人無從下島，理論上與三藩華人社區(qū)相隔絕，然而來島上做工的廚師等人，則都是三藩的華人，因此被羈押者在三藩的親屬朋友等等經(jīng)常委托這些華人工人在上島的時候，給自己被羈押在此處的家人朋友帶去一些口供，用來對付移民站官員的移民質(zhì)詢。

通常，這些廚工會趁著食堂吃飯喧囂的機會，將帶回來的口供悄悄交給自治會的成員。這些成員吃飯時都坐在靠近廚房的位置，以方便彼此交接，回到宿舍后，他們再把紙條按姓名交給個人。因為男女不住在一起，吃飯時間也不相同，所以那些捎給女人們的口供字條，都是在男人們剛剛吃完飯要離開而女人們恰好要來之際，迅速完成交接的。

這種秘密消息通道存在較大的風(fēng)險，萬一口供字條被移民官員或者守衛(wèi)發(fā)現(xiàn)，就可能造成某人被直接遣返。因此一旦遇到這種情況，大家都會合力處理危機。1928年的一天，一名移民女警押著一些女人到餐廳的時候，看到一個女人從地上撿起了一張一個男子剛剛丟下去的皺紙，女警于是過去搶過來了那張字條，但幾個中國男子立即沖上去把這位女警衛(wèi)撲倒在地，重新?lián)尰啬菑埣垪l后將其銷毀。

1925年，華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名白人職工對上司告密，揭發(fā)華人的一些事情，給大家制造麻煩。于是某一天，幾名華人趁著這名職工在食堂吃飯把他圍起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了一頓，移民站不得不緊急召來附近軍營的人，才平息了這場風(fēng)波。

我們要感謝麥禮謙多年的詳細(xì)考察和口述訪談，給我們提供了有關(guān)移民島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讓我們看到了華人在那種屈辱的環(huán)境中是如何組織起來抗?fàn)幍?。正如麥禮謙所言，這些故事跟我們平?？吹降哪鎭眄樖艿娜A人的形象，是很不一樣的。

唐人街和故里

我從埃侖島碼頭回到三藩碼頭。碼頭上羈留移民的木屋已經(jīng)消失了百年有余，但那段歷史記憶卻沒有消散，經(jīng)由埃侖島上的木屋及其題壁詩而延續(xù)至今。從碼頭步行，大約半小時后，就到了三藩中國城，即通常所稱的“唐人街”。

其時已近黃昏，金色的陽光打在高樓上，格外醒目。中國城的小廣場上，十幾桌人在打撲克牌，大多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熱鬧喧嘩，或許正享受著這平常日子里短暫的悠閑時光。我從美東費城飛過來，那里冬日氣溫很低，是沒有人會在街上這樣玩耍的；三藩氣候溫潤，才會有如此光景。

經(jīng)過一個街口的時候，我看到四位老人在用二胡等樂器彈奏中國曲子，旁邊的墻上是功夫明星李小龍（1940–1973）的大幅畫像，伴隨著中國龍、仙鶴和菩薩，李小龍伸出的掌內(nèi)寫著四個大字“身體健康”。念及過去幾年的疫情，這真是非常應(yīng)景的。

2024年1月，三藩唐人街一角
從埃侖島的木屋到唐人街目之所見，要說聯(lián)系二者之間的歷史變遷是滄海桑田的程度，似不過分。三藩的唐人街比費城的唐人街大很多，我提著一個紙袋子（里面裝著我在島上的博物館購買的《埃侖詩集》），走在街頭，并沒有目的地，也不是丈量中國城，在他人眼中，應(yīng)該只是許多趕路的中年男人中的一個。在這里，我消失在眾多的同胞之中，在美國這種機會是很少的，感覺也是非常不同的。
我在街上一家中餐廳吃晚餐，多年前這家餐廳曾紅極一時，但我來只是因為正好經(jīng)過。招待我的阿姨是廣州人，本來和老板等人說著粵語，一聽我的口音，立即改為廣式普通話。周日晚上店里就餐的人不多，旁邊的一家三口離開后，我就成了唯一的客人。阿姨也就得空跟我多聊幾句。她說自己是1980年代來的美國，在老家曾經(jīng)是第一批“萬元戶”。三十多年過去了，她想念廣州，但又覺得現(xiàn)在回去恐怕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我告訴她說：廣州我去過一次，印象中高樓大廈無處不在，恐怕跟您離開的時候大不一樣了。端上來的菜品有一點點咸，讓我想起家鄉(xiāng)口味（魯菜講究咸鮮），便問她廚師是不是山東人，她笑著說廚師是廣東人。我也笑了，心想在這里找到山東廚師可能不太容易罷。
來三藩之前，我去了一趟秘魯。利馬也有一些中餐館，招牌上的名字都寫做“CHIFA”，經(jīng)當(dāng)?shù)貙?dǎo)游解釋，才知道是來自中文的“吃飯”，也就是當(dāng)年中國勞工吃飯時所用的口頭語，如今Chifa在秘魯就是中餐的意思。華人移民早在1849年就抵達(dá)了利馬，并在那里繁衍生息，迄今華裔已經(jīng)是該國人口中的重要組成部分。1999年，中國政府曾贈送一座噴泉給秘魯，紀(jì)念華人抵達(dá)秘魯150周年。當(dāng)年，抵達(dá)秘魯?shù)娜A人很快就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雖然也曾遭受當(dāng)?shù)毓椭鞯呐酆筒还?，但他們并沒有被羈押在像三藩埃侖島這樣的地方，也就沒有留下像埃侖島那般的歷史記錄，今天我們甚至難以準(zhǔn)確復(fù)原他們昔日的足跡。而在三藩唐人街，中餐直到今天還是叫中餐，且跟中國本國的一樣，粵湘川魯，各有菜式。
晚飯后，天已經(jīng)黑了，我又轉(zhuǎn)了幾條街，然后打了個優(yōu)步（Uber）回酒店。碰巧優(yōu)步司機是五年前從四川過來的一位華人同胞，目的是送孩子來美國上學(xué)。他問我是何時來美國的，我說是2007年，他說“那您是老華僑了”，我頓時心里一驚。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被稱為“老華僑”，甚至從未將自己的身份跟“華僑”聯(lián)系起來，詎料在他人眼中，已然去國久矣。我問他在這邊過得可好，他說很好。
回到酒店，前前后后7個多小時的忙碌終于停了下來。坐定后，我一幀一幀地翻檢在木屋里拍攝的照片，才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從三藩回費城需要飛行五個半小時。我打開在島上購得的《埃侖詩集》，慢慢地讀里面收錄的詩歌，還在上面做了很多的筆記。上文引用的詩作，都出自這本書的三位編者的精心整理。讀完詩集后，我合上書，聽了幾首在三藩酒店下載的老歌，其中一首是齊秦的《大約在冬季》。里面的幾句歌詞，聽起來像是一種命運的回響：
你問我何時歸故里，
我也輕聲地問自己，
不是在此時，
不知在何時，
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參考文獻(xiàn)：
埃侖島/天使島移民站博物館館藏展覽資料。
麥禮謙數(shù)碼檔案The Him Mark Lai Digital Archive (https://himmarklai.org/)。
美國國家檔案館藏第109屆國會第606號有關(guān)批準(zhǔn)天使島移民博物館修繕資金的決議（109th Congress, Angel Island Immigration (Authorize Funds for Restoration), CA, February 17, 2005 - House Resolution 606，館內(nèi)文件番號281001472）。
美國國家檔案館藏1997年天使島移民站國家歷史地標(biāo)提名文件（California NHL United States Immigration Station, Angel Island, 館內(nèi)文件番號123857958）。
Egan, Charles. Voices of Angel Island: Inscriptions and Immigrant Poetry, 1910–1945.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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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i, Him Mark. “Island of Immortals: Chinese Immigrants and the Angel Island Immigration Station.” California History 57. 1 (1978): 88–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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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e, Erika, and Judy Yung. Angel Island: Immigrant Gateway to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Warrior, William. “Minor Daughter of a Merchant: The Story of Chiu Look Lon.” (天使島移民站博物館網(wǎng)站, 2024年1月7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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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崇，系美國特拉華大學(xué)歷史系長聘副教授。本文圖片來源若非特別注明，均由作者拍攝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