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張劍:沈渭濱先生與陳旭麓先生
2014年4月,先師沈渭濱先生在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道光十九年:從禁煙到戰(zhàn)爭》“后記”說:
本書寫作初期,恩師陳旭麓先生得知我有將鴉片戰(zhàn)爭的起始年改為1839年之想,立即寫信給我表示不同意這種觀點。信中指出:“1839年與1840年的關系是頭發(fā)與頭的關系,我們要說的是‘頭’,不是‘頭發(fā)’,當然也要注意‘頭發(fā)’,不是‘禿子’,不知你以為然否?”先生的教導,猶如醍醐灌頂,我立即驅府,與先生多次討論,終于改變了我先前的看法,決定徹底改寫吧,把全書定位在時賢著作中語焉不詳?shù)摹邦^發(fā)”上,專講鴉片戰(zhàn)爭前夕的中外關系以及英國策動侵華戰(zhàn)爭的原因。
陳先生給沈師的信寫于1988年8月30日,是1996年出版的陳先生文集所載陳先生致沈師最后一封信,3個月后,陳先生就駕鶴西去。陳先生文集收載其致沈師書信自1981年11月5日起,有44函之多,是文集收載最多的收信人。沈師與陳先生關系,以時間為序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1975年9月陳先生推薦借調(diào)沈師到復旦大學歷史系之前為第一階段,此階段沈師作為中學教師致力于辛亥革命研究,雖然與陳先生相從甚密,但畢竟主業(yè)為中學政治教師。此后到1988年12月陳先生去世為第二階段,此階段沈師先是在徐家匯上海社科院歷史所辦公樓與陳先生一同辦公,師生共處,自然其樂融融;后陳先生回華師大,沈師到學校上班,空間上的分離,書信往還不少。陳先生去世到沈師去世為第三階段,此階段沈師致力于宣揚“新陳代謝”體系和陳先生年譜長編與傳記的寫作,雖費心費力,終因各種原因,未能如愿,也成為沈師的終生遺憾。

沈師畢業(yè)后,分配到上海市和上海縣共管的七寶中學,擔任高中專職政治課老師。教課之余,他從未忘記他的學術理想:“哪怕工作再忙,我總要抽空看自己的專業(yè)書。中學里我一直擔任高中班主任,每天晚上陪學生上完晚自習,安排學生關燈休息后,才回家,接著再堅持看三小時的專業(yè)書籍,做了大量筆記”。撰寫《辛亥革命史稿》,購買閱讀歷史專業(yè)書,往母校上海師范學院資料室、華東師范大學資料室看閱資料,拜見陳旭麓、魏建猷、湯志鈞、方詩銘等師輩。將已撰成的《辛亥革命史稿》部分手稿請陳先生指教,陳先生極為稱賞,建議在結構上予以調(diào)整。
沈師也時時拜訪陳先生在師大新村的住處,日記中不時有拜訪陳先生不遇的悵惘之緒。沈師的才華與對史學的癡迷也深為陳先生所賞識。1971年陳先生被借調(diào)到復旦大學歷史系上班,主持編寫“中國近代史叢書”。后來,復旦大學歷史系接受編纂一部《中國近代史》的任務,因金沖及、胡繩武等已調(diào)北京,此事也由陳先生領銜主持。陳先生感到編寫人員不夠,于1975年9月借調(diào)已發(fā)配到華漕中學的沈師到復旦,試用期三個月。試用期滿,12月正式調(diào)入復旦大學歷史系,進入《中國近代史》編寫組。由此,沈師職業(yè)角色由一個中學政治課老師轉變?yōu)橹髮W歷史系專門從事教學與研究的歷史教師,沈師也得以與陳先生一起工作,請教機會也就更多。
沈師主要負責《中國近代史》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部分的撰寫,分《亞羅號事件》、《英法聯(lián)軍進攻與天津條約》等節(jié)目。初稿完成后,沈師負責全卷的修改,這一工作從1977年10月開始,到翌年1月中旬,第一卷修改完竣,在日記中如是說:“第一卷三十萬字均已改定,此書我雖僅寫六分之一,但全書統(tǒng)稿凡四月,花盡心血,內(nèi)中甘苦惟有我知?!币蚴軙r代的影響,該書質量不高,用作教材又太繁雜,最終未能出版,真正枉費了主持人陳先生、沈師及各位撰稿者的心血。在此期間,因有人傳言沈師既不去學校參加運動,修改文稿又非常緩慢,懷疑他在搞“私貨”。
《中國近代史》編寫組不在五角場復旦大學本部上班,而是借徐家匯原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辦公。“文革”結束后,《中國近代史》編寫組是留歷史研究所還是回復旦,“頗費周折,眾心不一,工作也無法開展”。1977年2月曾定下分兩攤,楊立強、李華興、陳宗海等回學校,沈師在日記中記載說,他雖以回學校為愿,但考慮到時所里僅剩下陳旭麓先生一人“不妥”,乃決定以所為主,學校有事亦去。
最終陳先生未能調(diào)去復旦,回到華師大,沈師到五角場上班,師生不能在一起,空間上的距離自然需要鴻雁來連接。從陳先生留下的致沈師44通信函看,陳先生對沈師極為器重。陳先生完成宏文《論“中西體用“》之后,有將“新陳代謝”寫成論文在《歷史研究》發(fā)表的計劃。1982年6月23日信中說:“‘新陳代謝’第三部分請你繼續(xù)動筆,全稿在暑假內(nèi)搞完,否則拖到下學期,太久了。你以為如何?”7月31日信中說:“老左那里,有‘中體西用’頂上去,十月發(fā),過得去;我仍希望下半年繼續(xù)完成‘新陳代謝’,時間挪后些,對左不食前言,你看好嗎?”看來,“新陳代謝”一文陳先生曾允諾《歷史研究》編輯左步青先生。次年3月25日,陳先生信函中說:
昨天仔細讀了“新陳代謝”稿,你對我的想法有補充,有訂正,這三部分我想再加點工就可以了。希望你一鼓作氣把其余兩節(jié)寫出來,以了去年許下的文債,也正式亮出“新陳代謝”的藍圖,一大功也。
沈師完成了“新陳代謝”部分稿件,陳先生似乎很滿意,并鼓勵他一鼓作氣完成另兩節(jié),以正式亮出他的“新陳代謝”藍圖。此后,論文似乎寫好寄送給左步青,《歷史研究》有修改意見。1984年4月2日信函說:
上兩周章鳴九同志來談了一個上午,對“新陳代謝”稿提了些意見,其中說到和已發(fā)文章的論旨有出入,還建議“外來變?yōu)閮?nèi)在”單獨寫,修改量較大。我想在給“近代哲學史進修班”的課講完后再考慮修改。
將近兩年時間,“新陳代謝”一文沒有最終成稿,可見陳先生對他自己一生最為重要的發(fā)現(xiàn)很是看重,要求也很嚴格。其后相關“新陳代謝”論文一事不再是師生討論議題,反而使“新陳代謝”書稿的撰寫提上了議事日程。3月7日信中說:“月內(nèi),我們找個時間談一次?!玛惔x’第一章怎樣寫,一直沒有想好,最近才定下了架子,已分交兩個研究生寫初稿,算是起步了。”此后,學生們分頭撰寫初稿,沈師不僅負責其中兩章,而且還負責部分章節(jié)的通稿。但可惜的是,1987年7月沈師脈管炎發(fā),遷延至次年才開刀,未能如期完成初稿。
陳先生寫作過程中或寫成的一些著述,也會請沈師提意見。《中國近代史詞典》是陳先生花費不少心血的作品,其序言的撰寫,陳先生曾在信函中說:“我寫了個簡單的草稿,到底怎樣寫,也想和你商量一下?!睘橥豕⑿劬帯秾O中山史事詳錄》(1911-1913)所寫序言,也請沈師“斟酌”,并說“后面提的兩個問題,寫得是否合適,更請你推敲一下”。為徐泰來《洋務運動新論》所寫序言、“說海派”等“短文”,清樣請沈師看看?!吨袊幕i》序言小樣,也寄給沈師“提意見”。對于《文匯報》發(fā)表的《反思,也要一點反反思》,陳先生說:
《文匯報》那篇談“反思”的短文,本來想先給你看看,你會提供一些意見的,因為你的住地太遠,我身邊沒有小楊那樣的人能效馳驅。你善于捕捉問題,這回你又捉牢了“意識形態(tài)內(nèi)部的中體西用”一語,近代后期的許多人大抵是這樣的“中體西用”思想。由你的捕捉和建議,我想進一步研討這個題目,在以后撰文時闡發(fā)這個思想。
當然,對沈師,陳先生也是提攜有加。1980年沈師與楊立強合作在《歷史研究》發(fā)表《上海商團與辛亥革命》,陳先生高度評價該文說:
從掌握資料到分析問題,都下了扎實的工夫,是一篇較高質量的論文。過去對近代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研究偏重工業(yè)資產(chǎn)階級,很少研究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此文就上海商團成立的經(jīng)過及其在辛亥革命時光復上海的戰(zhàn)斗作用,作了前所未有的全面論述,促進了對近代中國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的研究。繼此文之后,出現(xiàn)了廣州、武漢商團及蘇州商會研究的文章。
沈師1982年出版的《洪仁玕》一書,是陳先生主持的“中國近代史叢書”的一種,也是沈師第一本單獨出版的作品,雖僅8萬余字,卻是當時最詳盡的洪仁玕傳記。陳先生評論說,該書“對洪仁玕一生的經(jīng)歷、行事、思想及其堅貞的節(jié)操,寫得井井有條,有很大的可讀性,是一本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好讀物。其中對《資政新篇》的評述,有獨到見解,并對洪仁玕‘經(jīng)考五科不售’等事跡作了考訂,因而亦具學術性”。
當然,沈師與陳先生的交往中,學術之外,更洋溢師生情感。沈師常常到陳先生家叨擾,也曾邀請陳先生到他家小敘。1984年沈師父親去世,陳先生致信寬慰:“驚悉尊翁棄養(yǎng),好在福壽全歸,希節(jié)哀。”1988年,沈師母親逝世,陳先生致函說:
你的老母又隨老父而去,雖然他們都已高壽,無遺恨于人間,但為人子者總不免“親不在”之痛,何況你自己又在病中!近來我頗多生老病死的感嘆,人要超然物外很難。
對于沈師的脈管炎,陳先生更是多次寫信了解情況,派學生看望,并想親自到七寶看望,但“怕公共汽車擁擠、周轉,又怕反而擾累你”。師生之情躍然紙上。


1993年,沈師出版了他一生最為重要也是第一部專著,不僅題獻給陳先生,而且在后記中如是說:
自從1961年我首次聆聽陳師關于辛亥革命史分期與研究方法的講演后,我就一直把他視作終生追慕的導師。1963年曾報考過陳師的研究生,惜乎未能錄取。此后,又多次向陳師求教過學習與研究中的問題。1975年我試寫的辛亥革命史稿第一卷,就經(jīng)陳師過目和評判。后來與陳師接觸多了,更是經(jīng)常得到指點與開導?;貞浲?,恍若眼前。現(xiàn)在當此書付梓之日,陳師已離我等駕鶴仙去幾近四年。興思及此,能不流涕?
為文至此,陳先生已仙逝30周年,沈師也歸道山三年又七月有余,天人相隔,“能不流涕?”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