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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城市|排排坐,赤果果
第一次到山東是2014年。勉強算走南闖北過,酒局見了不少,酒桌上的規(guī)矩也了解一些,還是當場被山東酒局禮儀的復雜和鄭重程度震到。別的不講,僅僅是酒桌上座位的排列就有大學問,讓人懷疑其中暗藏了達芬奇密碼。我在省級人大辦公廳工作過,排領導座位是基本工作技能,可是在這場濟南的酒局上,還是有河伯見海之感。因為祖籍在山東,望洋興嘆之外又多了高山仰止的溯源心境。
以下這段內容主要來自網(wǎng)絡,只是個粗淺皮毛,僅供參考:
一般來說,沖門最里面的位置是主陪,往右依次是主賓,三陪,四賓,副陪,三賓,四陪,副賓。主陪的位置一般就是請客買單的人,副陪就是主陪的接班人,每當主陪喝不了倒下的時候,副陪就要接上。再就是主陪和副陪,喝酒的時候都會一唱一和的,不斷招呼客人,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客人喝倒。另外還有三陪,四陪,任務都是一樣的,不把客人陪“舒服”了不算完。
這種酒局上的“舒服”,大概多半是“不舒服”了。
毫不奇怪,印象里每次只要桌子上有山東朋友在,主持座位大局的都非其莫屬。實在講,安排酒局座位不是靜態(tài)知識,而是一種實踐性極強的行為科學甚至行為藝術,外人生搬硬套學不來。所以學習再多次,也很難畢業(yè)。
地域酒風浩蕩與座位學問的深度并不都成正比。比如新疆內蒙甚至東北,座位規(guī)矩復雜度都達不到山東的段位。至于江浙滬包郵區(qū),一向不大鼓吹豪飲,更不用說炫耀酒桌上排位的知識了。
有些南方朋友由此把酒桌過于講究地排座位視為“浩克沙東”的“土特產(chǎn)”,并與山東為人詬病的民間“官本位”文化傳統(tǒng)綁定評價。不完全統(tǒng)計,截止2023年底,中國31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現(xiàn)任黨政“一把手”籍貫中,山東籍干部最多。當領導是學問,排座位同樣是學問,至于此學問與彼學問之間有幾分關系,就不得而知了。
說實話,山東的酒桌上規(guī)矩是多了點,與國內其他地域相比,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qū)別——特別是有官員在場的飯局。至于純民間飯局,相對而言,變通度和容錯率較大。當然,無論什么地域,在有一定級別的官員存在的時候,排座位雖然未必有多復雜,卻相當嚴格,主客、級別甚至年齡,都需要精算,一旦感覺不當,當場就要調整,那絕不是嘻嘻哈哈幾句客套可以敷衍模糊的。
山東頂著“孔孟之鄉(xiāng)”的大帽子,酒桌上這些規(guī)矩,首先確實是傳統(tǒng)和中國的。
傳統(tǒng)名著中,《紅樓夢》寫吃吃喝喝場面最多。曹雪芹心細筆繁,記錄家族宴飲的場景,通常都會敘寫諸人飯局上的座次。
比如第三十八回,眾人在藕香榭賞桂吃蟹,文字記錄的座位就很清楚:上面是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一桌,東邊一桌有史湘云、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西邊靠門一小桌是李紈和鳳姐的虛設坐位,二人是孫媳婦,都不敢坐,只能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由此可見,誰能上桌誰不能上桌,自古以來就是飯局核心問題。

賈府的中秋夜宴。電視劇《紅樓夢(1987版)》劇照。
第七十一回,賈母在榮慶堂宴客:“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敘便是眾公侯的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xiāng)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堂上宴請外客,主賓以南面為尊,次者在下東西分坐,陪客在東,主人在西。至于家人宴請,則不循賓主之位,除上座以外,按慣例以東為上。
但說酒局“排排坐”僅僅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糟粕或“特產(chǎn)”,似乎也不對。世界各國的餐桌禮儀,餐桌座位一視同仁亂坐一氣的情況極少。

法王宴會。
一群人能夠在一起用餐,本身是友誼與平等的象征,通過對賓客座席位置的安排,表達尊卑,卻更本質更常見?,敻覃愄亍ぞS薩在《飲食行為學》一書中曾經(jīng)寫到,在法王路易十六周圍,臣子貴族們爭相恐后以參加國王的宴席并處于相對醒目的座位為榮。這會給他們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在東西方各種社會的外交場合,分等級的座位安排,都是最為錯綜復雜的禮儀問題,所有的座位安排背后,體現(xiàn)的是深刻的政治傾向。正式而等級分明的宴會與非正式的輕松的聚餐有著鮮明的區(qū)別,“對位置的安排必須一絲不茍,在任何情形下它們都是很重要的?!?/p>
重要到什么程度呢?中世紀的歐洲歷史文獻中,宴會上各種菜肴的細節(jié)記載非常稀少,對座次安排的先后順序卻記述得一清二楚。顯然,古人認為食物本身不具有記錄下的價值,但席位的排序要有內涵得多。
古今中外的酒局上,都會出現(xiàn)主人與客人推來讓去讓對方先入座的場面。這個橋段看起來很沒必要,但通常總要持續(xù)一段時間。《飲食行為學》描寫一位阿拉伯客人“向主人低聲說著‘很好,很好’,試圖讓主人第一個坐到餐桌前,但是那位客人最終還是屈服了,因為第一個坐下來的是他,他享有優(yōu)先權。這個推讓程序被稱作‘給菜譽讓路的角斗’,是一種禮貌表達良好意愿的方式,即使禮節(jié)早已經(jīng)判定了誰是優(yōu)勝者?!边@一幕對經(jīng)常在國內參加正式酒局的人一點都不陌生,把“阿拉伯客人”替換成“東北客人”“廣東客人”毫不違和。
與任何領域一樣,規(guī)矩總留有余地和“后門”,甚至可以說,規(guī)矩就是用來打破的。但“打破規(guī)矩”也是規(guī)矩的一部份,如果能夠理解所有酒桌飯局上的規(guī)矩都是權力的赤裸裸體現(xiàn),這一點就更不意外了。排除有人喝多了酒沒上沒下的意外情形(但這不正是酒的奇妙價值之一嗎),酒桌上最有權力的人可以打破規(guī)矩,要求或恩賜“地位較低”的客人到高位就坐。最高位者打破的規(guī)矩越多,力度越大,越談笑自若、云淡風輕,他的權力就越大越穩(wěn)固。逆向思考,在酒桌上利用“打破規(guī)矩”這個工具,讓人坐到不該坐到位置,既是酒局掌握權力者的炫耀,本身也可以強化他的力量。
反過來,當一個通常會評估自己坐在高位的人,因為某個原因被“降級”,即使算不上一種羞辱,至少也會讓他感到尷尬。有朋友是以“自由”為標簽的媒體人,某次酒后也因為傳統(tǒng)媒體衰落之類原因而吐槽,如今江湖地位大不如從前,連酒桌上的座位都排到邊緣去了——這種情緒與山東或凡爾賽宮那些公家酒局悲喜劇背后的驅動力,顯然沒什么大區(qū)別。果然是“破桌上座位容易,破心中座位難”。不過話說回來,比起上綱上線批判“排排坐”是某些地域的封建遺毒,這樣的吐槽倒顯得更有人情味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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