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出生在農(nóng)村，從小跟隨離異的父親在不同的城市輾轉(zhuǎn)流離；初一被迫輟學開始打工，做過餐廳服務員、網(wǎng)吧收銀員等；十八歲的時候得到網(wǎng)友的善意指點，參加成人自考；十年后，完成了香港理工大學的碩士學業(yè)，并繼續(xù)讀博，還作為交流學者前往芬蘭進行學術(shù)交流。90后女生小小的人生經(jīng)歷，曾經(jīng)被很多媒體報道（參見澎湃新聞《從輟學打工到去香港讀博：90后女孩的“人生奇幻漂流”》）。最近，她將自己的勵志故事寫成了《小小浮浪人》一書出版。本文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摘自該書，原章節(jié)名為《點燃》，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小小，2022年在香港維多利亞港

據(jù)說對遠洋航海的水手而言，相比清晨的朝陽，他們更渴望夜幕下的燈塔，因為每一座燈塔都標注了正確的航向。對我而言，我人生中的第一座燈塔已在不遠處。

客服的工作（在換了七八份工作后，作者開始在北京一家快遞公司當客服——編者注）并不忙碌，所以我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和網(wǎng)友聊聊天。機緣巧合之下，我認識了一位上海的出租車司機，他叫李靖，是上海本地人，有自己的房子，當時還是單身，他有很多本地的朋友，沒事兒喜歡和朋友們聚會。在網(wǎng)上，我們會談論各自的家庭、工作，以及一些日常生活小事。我記得他當時二十五歲左右，個子不高，留著小平頭，開出租車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有一次他和我抱怨：

“開夜班出租太累了，熬得人眼睛都是紅的。”

 “那就早點回去休息。”我并不善于安慰別人。

據(jù)他說，結(jié)婚的壓力會讓他感到無所適從，他身邊的朋友都結(jié)婚了，但他遇到的人都不合適。這時我也會安慰他，告訴他一輩子那么長，總能遇到合適的。我們偶爾也會打個電話，他的聲音很好聽。我們的友誼很純粹，絲毫沒有男女之情。也許在那個沒有安全感的階段，他是我為數(shù)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之一。他也曾來過北京，但我們并沒有見過面。

我們平時聊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比如，我今天和同事吵架了，明天晚上要加班，今天有個投訴的客戶素質(zhì)很低，等等。他的受教育水平也不高，我記得他應該沒有上過大學，但他講話很有邏輯，可能平時開出租車能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也算是見多識廣了。

有一天，我正坐在辦公桌前面，和往常一樣盯著電腦屏幕，處理客戶投訴。突然屏幕右下角開始閃爍，點擊后收到了他發(fā)來的一則消息：

“你很聰明，應該繼續(xù)接受教育，可以了解一下成人高考。”

這是一句突然冒出來的沒頭沒尾的話，出現(xiàn)在屏幕中間那個小小的對話框里。沒有提問，沒有回答，也沒有任何語境和前因后果，就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它帶著無數(shù)的疑問闖進了我的腦海，深深地印刻在那里。

我哪里聰明了？成考是什么？是要去上學嗎？我會有老師和同學？有教室嗎？我要學什么、考什么？我怎么能去上學呢？誰給我錢？

越來越多的問題蹦出來，就好像在空曠而貧瘠的荒漠上突然刮過一陣強風。于是，在過去那片荒漠中一直疲于奔命、背負著生活壓力、不得不低頭看路、如駱駝一般的我，終于緩緩抬起頭，向遠處瞥了一眼。那些被沉重的生存壓力所掩蓋的片段：第一個舉手完成黑板上所有題目所獲得的肯定；被老師表揚和反復朗誦的作文；被燒掉的獎狀；班主任勸我回頭時那個痛心的眼神；在小公園里幻想自己成為初中生、高中生……這些記憶在那一刻突然涌現(xiàn)出來。生母不在了，父親不在了，繼母也不在了，我身邊沒有什么人了，任何事情，只要我要、我想，就可以去做??！還有誰會來阻擋我呢？

我的整個世界都好像被重新點燃了，我渾身上下往外冒著火光。剎那間，我仿佛看到未來的顏色不太一樣了，也許我想活出個名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尤其是未成年時期，我基本沒有得到過正面的肯定和支持，生母是缺席的，父親是沉默的，繼母是冷血的。那是第一次，有人這么直接地夸我聰明，也是告別學校之后，第一次有人從正面肯定了我，還告訴我如何可以變得更好。李靖的那句話，就像是照進無盡黑暗里的一束光，那么亮眼，且充滿力量。也許他覺察到了，我是可以靠自己改變命運的人，他就像一個引路的司機，幫我把路標注出來，而我的敏銳和行動力則幫我走上了命中注定要走的這條路。從此，那些痛苦的記憶不再任意闖入我的腦海，因為我有了明確的目標。我的人生好像有了焦點，在黑與白的分岔路口，我邁出第一步開始奔跑。

2011年，在快遞公司做客服

在無數(shù)問題的驅(qū)動下，我立刻著手上網(wǎng)尋找答案，最終在北京教育考試院的官方網(wǎng)站找到了有關(guān)成人高考的信息。但仔細了解后發(fā)現(xiàn)，參加成人高考被錄取后，上課時間與我上班的時間有沖突。所以，另外一種形式的考試引起了我的注意——自考?？梢宰约嚎磿鴮W習，然后報名參加考試，只要各科成績?nèi)亢细窬涂梢阅玫綄W歷，自考分為自考本科和自考大專，分別有十七八門課程。但這些數(shù)字絲毫沒有讓我覺得艱難，反而讓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毫不猶豫立刻開始行動。

總有人問我，為什么我的執(zhí)行力這么強，我想那是因為，從小到大，來自外部的力量一直不斷驅(qū)趕著我，很多事情容不得我琢磨，而是要立即行動起來去解決問題。我也習慣了無論面對什么事情都要快速調(diào)動內(nèi)心動力，去適應外界的變化。這種行為方式內(nèi)化后，讓我逐漸形成了非常強大的心理能力，所以我把想法轉(zhuǎn)化為行動時幾乎不會有任何阻礙。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驗證了我的生存觀，通過行動和實踐建立了穩(wěn)定且持續(xù)的內(nèi)核，讓我做到知行合一。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我們雖然知道該怎么做事情，卻無法做到。知行合一的前提是，這個“知”來自親身實踐和對世界的構(gòu)建，先有“行”，再有“知”，才有可能做到行動和認知的統(tǒng)一。如果“知”是由外界強加而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們就會有很強的抵觸情緒，無法獲得強大的行動力。

在瀏覽了與自考相關(guān)的所有信息之后，我發(fā)現(xiàn)很多好學校都設有自考課程，其中不乏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等名校。即使在以前的幻想中， 我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和這些學校有什么交集，但的的確確，這次，真正的機會就擺在我眼前?？焖偾依硇缘胤治鐾曜约旱膬?yōu)劣勢后，我認定我的強項是文科，因為以前在學校我就是語文課代表，老師經(jīng)常把我的作文當范文朗誦，雖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依然在此時給了我信心。

在排除了一些需要大量計算的專業(yè)后，我選擇了北京大學的心理學專業(yè)，這個專業(yè)沒有數(shù)學，在備考過程中我才發(fā)現(xiàn)這門學科也需要做數(shù)據(jù)分析，要學習統(tǒng)計學，但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學。之所以選擇心理學， 是因為我的潛意識里也想認識自己。從小離開家，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的缺失，一直讓我有很強烈的自卑感，我想通過學心理學來認清自己。同時，我也想更多地了解父親、繼母以及生母，我好奇他們的選擇和行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想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菢訉ξ?，想為我所遭受的一切尋找一個理由。

人生中第一次為自己做出的重大決策令我非常開心，它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強烈的目標感和方向感。當時我摘抄了一個句子來形容那里程碑式的一刻：

沒有人可以回到過去重新開始，但誰都可以從現(xiàn)在開始，書寫一個全然不同的結(jié)局。

——2011年7月25日 

那時我剛滿十八歲。至此，我的生活基調(diào)從原來的“你當”變成了“我要”。前方的路很清晰，再辛苦也要走下去。

我把自己要參加自考的信息發(fā)到了客服工作群里：“我要參加自考了，可以拿本科學歷?！敝赃@么做，一方面是想得到身邊人的鼓勵，另一方面也想告訴大家這是一個取得學歷的渠道，因為他們幾乎都沒上過大學。在2011年，我身邊的大學生是很稀有的。但他們的回復充滿輕蔑：

“自考很難的，你絕對考不過?！薄澳阋詾槭莻€人都能考？”

被潑冷水也絲毫沒有動搖我的決心，反而激勵我一定要考下來，證明自己。雖然那時我還沒有很清晰的自我認知，但我能看到身邊的人，能看到自己的生活。那是一種機械的、麻木的生活，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可以吸收。我在工作中僅被當作工具，在人際交往中，我對別人來說更是可有可無。同事們的態(tài)度讓我更加堅定了要擺脫當下生活的決心，如果不想和這樣的人相處，就只能用盡全身力量離開。后來我寫下這段日志：

小的時候，常常愿意講述理想、夢想、愿望……這些詞看起來遙遠，卻給人許多希望和動力。而長大以后，很少聽到周圍的人談論理想、夢想這些讓人心生力量的東西。這確實是一個奇怪的社會，總有那么一些人，喜歡嘲笑并且打擊別人的夢想和堅持。因為嘲笑別人的時候，他能獲得些許可憐的優(yōu)越感。實際上他們嘲笑的往往是他們所不具備的。而那些嘲笑他人夢想的人，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老啦，對青春、激情、夢想心生嫉妒。老，與年齡無關(guān)，只是因為人有了一顆世故的心，被蒙上太多的怯懦、狹隘和成見。那些時常認為不可能的人，他的人生就是一個巨大的不可能。

有人問我：你靠什么保持這股拼勁？

我覺得，是夢想。夢想和專注，是這個世間讓人忘記一切困窘的力量。夢想，也許是人生中，最最遙遠的路，卻也是最最接近你的地方，值得我們用一生為之努力。

——2012年

2019年，香港理工大學校園，碩士畢業(yè)紀念

他們的不相信和否定，也曾讓我感到難過和惋惜。我那時不明白，這明明是很好的機會，又不需要花什么錢，為什么不付諸行動用盡全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呢？我到香港讀博后，收到了當年在網(wǎng)吧和我交接工作，后來曾和我一起在快遞公司做客服工作的李燕的消息：

“我記得那會兒你帶我去你的出租屋，那個房間很小，你就在那兒看書、學習，我就在旁邊坐著。我那會兒真應該和你一起學習，可惜我沒有毅力?！?/p>

現(xiàn)在我有點懂了，碾碎命運所需要的決心和付出遠大于保持當前的生活狀態(tài)，尤其對女性而言。我們面對的是一種結(jié)構(gòu)性的壓迫，傳統(tǒng)觀念中，女性似乎應該是保守的、溫和的，擁有一個能干的丈夫和一段幸福的婚姻就是成功，用盡心機往上爬似乎是不符合標準的。

為了盡快拿到學歷，我隨時都把備考的書帶在手邊，不忙的時候就一邊看書一邊工作。為此我還被王燕燕嘲諷：“上班還能看書，真好啊?！?/p>

我能自動隔絕這些小的噪音，慶幸的是，史經(jīng)理和王姐也不管我，他們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讓我有了更多的學習時間。下班后，我就趴在床上或坐在床上學習。沒有窗戶的房間、昏暗的燈光、捧著書專心學習的女孩……那一刻，時間好像停止了流動，空氣也在瞬間凝固，宇宙把能量都匯聚到了字里行間。

自打初一輟學后，書本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所以剛開始備考時，我心里很忐忑：我能做到嗎？拿到教材后，一開始確實看得很吃力，因為我不理解內(nèi)容。那些陌生的詞匯我聞所未聞，它們就像神秘的符號一樣。為了記住書中的內(nèi)容，我反反復復看同一本書，把重點全部標記出來，反復地背誦和抄寫。一段時間后，我抄書的本子堆得比我還高，本就不大的房間變得像一個快遞中轉(zhuǎn)倉。我用的都是笨辦法，就像俗話說的：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因為收入低，我也沒有別的興趣愛好，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看書、準備考試?？磿蛡淇汲闪宋业膴蕵坊顒?，對此我并沒有覺得痛苦或費力。十八歲的我已經(jīng)離開學校將近五年，能再次有機會學習、考試，體驗當學生的感覺，這樣的生活，每時每刻對我來說都是幸福的。

很快，第一次考試來了。

天還沒亮，我就起來了，摸著黑坐公交早早地到了考點，拿著打印的資料，坐在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做最后的復習和鞏固。早起的不止我一個，考場大門兩側(cè)的人行道上坐滿了自考生。我們都很專注，沒有人玩手機。

考試地點一般都在中學，就使用學生的桌椅板凳，桌子上面貼著考生的名字。第一次考試時我非常緊張，生怕自己顯得很笨拙，因為我對所有的流程都不清楚。印象最深的時刻，是第一次看見答題卡。那是一張粉色的卡紙，大概是兩張A4紙的大小，正反面都可以寫字。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名字和考號填好，手有點抖，既興奮又害怕。

這是我另一段人生征程的開始，這次我掌控自己的命運，手中的筆就是我的鑰匙，幫助我打開那一扇扇通往更高臺階的門。

雖然很生疏，但第一次考試的四門科目我全部都考過了，分數(shù)也遠遠超過及格線。成績公布后，我把成績單截圖發(fā)在了公司的客服群里：

“你看，我考過了吧?！?/p>

這次沒人理我，群里一片沉默。那一刻，我又懂了，人生是自己的，無須證明給任何人。

第一次考試獲得的正向反饋給了我極大的信心，也驗證了我的學習方法。我體會到那種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天，我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前進，無所顧慮地前進。

《小小浮浪人》，小小/著，重慶出版集團，2024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