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十周年，5月13日則又恰逢母親節(jié)。Fugire在制作這期紀(jì)念特輯的過程中，了解到一位北川母親的故事：她在汶川地震中失去了七歲的女兒，地震之后又生育了一子一女，嘗試開始新生活，但她一直有個未完成的“唯一心愿”，就是讓世界知道她的女兒曾在世上開心地生活了七年。十年中，她所能使用的全部方式是在女兒的QQ空間和北川貼吧喁喁獨語。

為了幫這位母親完成心愿，F(xiàn)igure團隊奔赴北川，與她一起生活，以我們最擅長的人物紀(jì)錄片的方式記錄了這位母親的故事。

通過我們的努力和諸多人士的善舉，未來24小時內(nèi)，F(xiàn)igure將在紐約納斯達(dá)克大屏幕、首都機場200塊候機屏和北上廣深等城市超過4000塊線下屏幕播放這支公益視頻。

這支視頻可能代表著更多人的心愿，每位汶川大地震中的失獨母親心里都住著她們從未離去的孩子。在撫慰她們的同時，我們也希望通過這支視頻告訴所有的人：活著的人不會忘記過去，也會有勇氣背負(fù)過去未失去溫度的記憶，面對新的生活前行。

就像《尋夢環(huán)游記》里描繪的那個亡靈世界，年輕死者的特權(quán)是永遠(yuǎn)不會再長大變老。2018年5月11日，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的前一天，北川男孩楊世揚迎來了8歲生日。在母親張興翠的感覺里，他已經(jīng)比他的姐姐楊小丸還要大了。

楊小丸的形象永遠(yuǎn)定格在七歲的模樣。

在楊小丸出生之前，張興翠在很多年里都認(rèn)定她不會有孩子。張興翠生長在貧窮的單親家庭，鄰居們憐憫的眼神從童年時就刺穿了她脆弱的自尊心。

她本能地將「貧窮」和「單親」聯(lián)系在一起，深深地擲于厭惡的筐簍中?！肝覐男【秃芰w慕有爸爸媽媽在一起、有完整家庭的人。所以長大以后，耍朋友也很晚，結(jié)婚也很晚，我就是不愿意結(jié)婚，因為我不愿意生孩子。我就覺得有了自己的孩子，如果要離婚的話，對子女真的是太殘忍了?！?/p>

北川是全國唯一一個羌族自治縣，張興翠也是羌族人。當(dāng)?shù)氐呐圆饺牖橐龅哪挲g非常早，以至于在張興翠24歲懷上小丸之前，家里人一度擔(dān)憂她沒人要了。

在這段母女關(guān)系里，那個叫「小丸」的小女孩比張興翠更加適應(yīng)。

小丸九個月大的時候，看著小表哥會自己用勺子吃飯，就有模有樣地學(xué)起來。從那之后，再沒讓媽媽喂過飯。

后來小丸去讀幼兒園，興翠要從鎮(zhèn)上進(jìn)村子里工作。小丸放學(xué)后經(jīng)常坐在路邊的水泥臺上。別人問楊小丸你在這里做什么呀，小丸回答我要等媽媽回來。有一次興翠要去出個短差，在小丸書包里放了十塊錢，對她說：「這是媽媽拿給你中午買飯的錢，媽媽要出差去北川開會，你要保管好哦，你這個掉了就沒有午飯吃了?！剐⊥枞粲兴嫉叵肓讼?，抬頭問：「媽媽你到北川要花多少錢?。俊古d翠告訴她是十塊，小丸又問那你那里還有多少錢，興翠覺得小家伙認(rèn)真算數(shù)的樣子實在可愛，告訴她還有十五，到北川的車費足夠了。

沒想到小丸聽完后，徑直跑回了自己房間，從書包里取出那十元對興翠說：「媽媽，我不要這個錢?！古d翠一臉困惑：「為什么不要呢？」

「因為媽媽你到北川的車費要十塊錢，但是你還要吃飯啊，如果是我不把這個錢給你，你就沒有錢吃飯了哦?！?/p>

張興翠回憶到這里幾欲落淚?！钙鋵嵨耶?dāng)時是在逗她，我這里還有十塊錢，但我沒想到她那么小就考慮她的媽媽餓肚子?！古d翠當(dāng)時一下子下不來臺，她不能對女兒撒謊，告訴她自己還有錢，那樣她就失去了威信。興翠硬撐著說：「幺兒你不用拿給媽媽，這是媽媽拿給你中午吃飯的錢，你給了我你中午沒有辦法買飯了?！剐⊥璨豢?，哭著怎么都要給媽媽，興翠情急之下只得演起朋友會請媽媽吃飯的戲碼。

在興翠眼里，小丸的懂事是上天賜予的驚喜，卻不曾想這成了她回憶里最大的心痛。有一次家里有小偷溜進(jìn)來，母女倆從睡夢中聽到動靜時歹人早已跑掉，興翠嚇得不敢再睡，還是小丸鎮(zhèn)定地安慰她：「媽媽別怕，我們明天早上去報警。」興翠說。她覺得女兒就是上天派給她的天使，不是她在當(dāng)媽，而是女兒在保護她。

某種意義上，楊小丸的誕生改變了張興翠的生命軌跡，她成為一名相夫教子的媽媽，還擁有令小縣城人艷羨的公務(wù)員身份，兒時的恐懼與她似乎漸行漸遠(yuǎn)，直到有一天另一種殘忍重新打斷了她規(guī)劃好的命運。

512地震在母女心里有過預(yù)演。北川是個地質(zhì)災(zāi)害頻發(fā)的地方，一次母女倆上山時恰巧就遇到了泥石流，平日里清澈見底叮咚緩慢的青片河霎那間就變了樣子。興翠和小丸被困在坡上，兩邊都是死路，錯一步都會陷入泥石之中。張興翠生怕小丸掉下去，使勁兒攥住她的手。張興翠心都懸在嗓子眼兒，卻不敢表現(xiàn)出似乎害怕的樣子，因為擔(dān)心女兒看出來后會更加害怕。

沒想到小丸居然用小手抓著她，搶先說了一句話：「媽媽你不要怕，我牽著你，你不會掉下去的，我保護你?！巩?dāng)時下著很大的雨，興翠的眼淚混在雨水中止不住地流。

但是當(dāng)大地震的縱波開始撕碎這尚未長久的牽絆，興翠卻沒有抓住女兒的手，這讓她至今都覺得對不起孩子。屋頂砸下來時，興翠瞬間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過一會兒還能睜開眼，她咬牙從疼痛里恢復(fù)知覺，發(fā)現(xiàn)自己還可以動彈，竟然沒有成為植物人。這實在是當(dāng)時的大幸。

從廢墟中爬出來后，人們從慌亂中恢復(fù)組織，像興翠這樣還能正常說話、正常走路的人被安排每人帶十個傷員轉(zhuǎn)移。因為當(dāng)時余震不斷，山上的塌方垮石還在繼續(xù)，負(fù)責(zé)人擔(dān)心路上遭遇絕境會退縮，要求無論路上發(fā)生任何事情，哪怕十個人中有人傷亡都不能走回頭路，不能掉頭回來，必須把這十個人往外去帶，帶出去。

那時路面已經(jīng)被山石砸得不成樣子，太多如三室一廳大小的巨石橫亙在路中央。興翠還想往女兒的學(xué)校去，卻被攔了回來，告知此路不通。這時興翠已經(jīng)感覺到女兒已經(jīng)出事了。

她只得帶著這十個人一路向南，向80公里外的安縣走去。一路上沒有食物補給，只有走之前從超市里搶出來的餅干。每個人只能分一點點，幾塊甚至半塊餅干，興翠將這些交給學(xué)生，告訴他們等到餓得最不行的時候再吃。這支死里逃生的小隊伍走了一天一夜，夜晚興翠躺在草地上，看著星星劃破夜空，淚痕也凝固在了臉上。

后來興翠跑遍了當(dāng)?shù)氐尼t(yī)院，始終沒有找到小丸。有一天，一位災(zāi)民對興翠說起：今天看到個農(nóng)民，很土氣，全身帶水沾著泥巴，居然背了一個古箏。那個古箏又不是很值錢，別人都搬冰箱電視，他居然背了那么個東西。興翠難過地告訴他：「那是我們楊小丸的古箏，那個人就是我弟弟，是我叫他拿出來的。我有可能找不到我們楊小丸了，可能這就是我唯一的念想了。所以我任何東西都不要，但我一定要把她的東西找一件出來?！?p>

這個村民一下子愣住了。

故事講到這里，我們本可以借由興翠長達(dá)十年地陷入回憶不可自拔，或者在自責(zé)與痛苦的輪回來滿足讀者的唏噓與淚腺，但事實并不全然如此。兩年之后，也就是2010年，興翠又生了一個男孩叫楊世揚，一年后又多了一個女兒，叫楊妮爾。

如今楊世揚的年齡已經(jīng)比小丸去世時更大了。盡管矛盾糾結(jié)，興翠還是覺得自己必須告訴兩個孩子他倆還有過一個姐姐這個事實，那個楊小丸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地存在過?！肝覀兌紤?yīng)該記住她在這個世界上快樂地生活了七年，不可能為了讓這個女兒兒子開心快樂就把她遺忘忽略了。」

張興翠常常會和兩個孩子講起姐姐的故事，不僅僅是為了懷念，更希望兩個孩子更加珍惜生命，能承受自然和社會中的挫折。很多人都覺得小孩子聽不懂，但興翠相信他們是明白的，「我覺得他們那種認(rèn)知世界的能力比我們想象要高得多的多」。

8歲的世揚更加懂事，他希望姐姐依然活著，這樣母親會更加開心。但是興翠看著世揚天真的臉也陷入到痛苦之中：如果小丸還在，也根本不可能再有這個兒子或女兒。

5月，對于張興翠來說，是同一枚人生硬幣的兩面、殘忍和幸福的纏斗。作為一種命運的補償，她后來的兩個孩子都降生在5月。尤其是楊世揚的生日是5月11號，512的前一天，女兒楊妮兒是5月30日出生的。張興翠的心情在這樣的日子里備受煎熬。

她常常做噩夢，甚至失眠，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和止不住地落淚。喪女之痛，尤其是大災(zāi)大難中的喪女之痛很難被時間愈合，可世揚是無辜的。有朋友對興翠說你可以就把兩個孩子當(dāng)成小丸的轉(zhuǎn)世嘛?？膳d翠覺得這樣的想法不對。小丸是小丸，是那個無可替代的小天使。她的懷念，她的愧疚，她的傷口都永遠(yuǎn)地定格在了心里，總是不由自主地地擦拭眼睛成了她潛意識般的習(xí)慣動作。

每當(dāng)張興翠的思念無法排遣，她會在貼吧留下情緒，她為小丸注冊了一個QQ號，可她依然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她看到櫻桃小丸子的動畫，就想到如果能有個以自己女兒「小丸」命名的動畫片那該多好。她希望女兒的名字以某種形式留在人間，鐫刻在某處紀(jì)念碑上。這不僅是她對女兒的記憶，也是世界對女兒的見證。當(dāng)世界更好的時候，他們不應(yīng)消失，應(yīng)該擁有一塊屬于他們的不朽之地，那是在死去后仍活在人間的權(quán)利。

「銘記災(zāi)難是為了拯救生者的靈魂。」十年以來，張興翠的性格幾乎被打破重塑。她知道該追求的是家人團聚在一起的快樂，而不是功名權(quán)力。像很多災(zāi)民一樣，張興翠于災(zāi)難的沉淀中練就了豁達(dá)與堅強。

只是每當(dāng)夜幕降臨，兩個年幼的孩子沉沉睡去，興翠抬起頭看到繁星，她就會想起那個不會被時間改寫的名字。

名字是一個代號，是一段記憶，是活過的痕跡。這十年都仍終無法飄散的，才是我們?nèi)诵岳镒顖圆豢纱荻艿钟鶗r空的部分。對于這個母親而言，女兒楊小丸的名字就是這樣。她說自己沒有太多遺憾、沒有抱怨，這十年的經(jīng)歷也堪稱幸福。只有一個心愿：十年后，她仍然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女兒楊小丸，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開心地生活過七年。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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