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歲的蔡健雅不避諱自己的年齡。但很奇怪，來看她現(xiàn)場的都是年輕人。1月14日晚在上海Mao Livehouse，現(xiàn)場觀眾皆是通過網(wǎng)易云音樂的抽簽免費獲得入場券。一位有機會上臺互動的男生激動到連說數(shù)遍“我很緊張，我很緊張”。他喜歡Carpenters，也喜歡蔡健雅，后來發(fā)現(xiàn)蔡健雅也曾癡迷Carpenters，更覺人生際遇充滿巧合。

在Live House登臺，蔡健雅不帶樂隊不彈吉他，唱歌都是放伴奏帶。她唱歌的肢體語言仍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女歌手的作派，臺上還有一位講話職業(yè)的主持人帶動流程。作為創(chuàng)作人，這樣不太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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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健雅年輕的時候，也曾花大力氣來證明自己。擔(dān)任女主唱時被譏諷“女生懂什么”，便買了把吉他開始學(xué)樂理。漫長的職業(yè)歌手生涯中她始終不是公司力捧的那一個，所以自己寫歌曲線救國，直到確立“女創(chuàng)作人”的身份才站穩(wěn)腳跟。直到三年前的上一張專輯《失語者》，她還是把自己繃到極限，與制作人安棟陷入對音色“復(fù)雜度與高級感”的狂熱追求中，直到完成后很久她上電臺節(jié)目，聽到播放專輯里的歌曲，依然習(xí)慣性豎起耳朵“聽細節(jié)，盤算著哪里哪里還做得不夠好”。

電子化的《失語者》大約是她1997年出道至今最勇敢的突破。所謂的“最大突破”有前提：對唱了二十幾年都市情歌的蔡健雅自己來說，以及對以音色為最大記憶點的華語女歌手來說。它其實沒有走很遠，編曲亦未全盤電子化，而是疊了一層更富人味的器樂。蔡健雅從來沒想挑戰(zhàn)聽歌者的接受底線，她當時追求的高級與復(fù)雜亦是有限度的。

不論何時，蔡健雅對自己的定位都很清晰：一個流行音樂人。在崇尚個性的年代，音樂人不會像她一樣承認“我之前的所有專輯都是寫給別人的”。只是流行的概念也一直在演變中，在她做音樂的二十幾年中，成人抒情、搖滾、R&B、電子、hip-hop輪番過境，就連“世界音樂”也有成為流行的趨勢（比如去年很火的唱弗拉明戈的西班牙女音樂人Rosalia），蔡健雅固守的流行又是什么？

“我已經(jīng)放棄分析什么是流行，一般百姓都喜歡的就是吧。大家都喜新厭舊，這一秒流行的下一秒可能就不見了?！?/p>

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蔡健雅完全依賴直覺，她害怕理性分析會讓屬于自己的東西喪失。她不計算，不迎合，坐在鋼琴前閉眼等靈感?！坝芯挖s緊寫下來，沒有就離開”，好像上廁所一樣聽從本能召喚。

寫歌是她在整個職業(yè)鏈條中最喜歡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人家會說你寫的旋律怎么那么不好唱。我也不知道好聽的旋律是什么，也不想去研究?！?/p>

還有幾位女性流行音樂創(chuàng)作人與蔡健雅同屬一個時代，亦活躍至今，陳珊妮、陳綺貞、戴佩妮、焦安溥等等。很多年過去了，“還是我們幾個，年輕的女創(chuàng)作人在渠道更廣的今天反而被埋沒了，不容易出來。”蔡健雅不太叛逆，在早期完全被公司包裝安排的時代也配合?！安还苣懿荒軇?chuàng)作，以前總是首先想要被簽到唱片公司里去，這樣才有機會被認識?！?/p>

只是她也困惑過“為什么男性創(chuàng)作人寫出來的東西可以叫流行，女性寫出來的總被認為是小眾？”性別偏見，女性創(chuàng)作人的視角往往更內(nèi)向和自我，不太擅長描摹他者，議題也較狹窄，這些都是原因。在這些女音樂人中，蔡健雅算不上最出挑，勝在非常了解自己且目標明確。

她寫的旋律不好唱，但適合自己的聲線，由她來唱兼有耳邊訴說的親密感又剛好不會過分口水化。從小聽西洋歌曲的長大的蔡健雅，音樂的特質(zhì)反而中庸保守。中庸意味著不會讓人一下子記住，但能夠提供恒定品質(zhì)。年復(fù)一年，當同時代的很多女歌手只剩下記憶里的聲音，蔡健雅卻得以以一個完整音樂人的形象繼續(xù)存在。

會寫歌這個優(yōu)點在唱片工業(yè)興盛的時代可有可無，可工業(yè)一旦衰弱，創(chuàng)作力量急減，就成為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金曲獎為她三度封后雖有爭議，卻很好地表達了樂壇如今的喜好。

采訪蔡健雅是為她的新專輯《我要給世界最悠長的濕吻》。這張專輯與《失語者》在兩個極端，是在“幾乎沒費什么勁”的狀況下完成的。十三首歌幾乎都是蔡健雅晚上被靈感擊中后的結(jié)果，制作時也沒有任何野心，只是希望它聽起來“愉悅而毫不費力”。

背后創(chuàng)作者的狀態(tài)也變了。說起來像心靈雞湯，過去的三年蔡健雅一直在玩。去巴黎學(xué)做甜點花了幾個月，三年間只做最簡單不用創(chuàng)意的演出工作，而且“一點都不擔(dān)心”。怎么可以不焦慮，不害怕不進則退？“因為我發(fā)現(xiàn)，照顧好自己并沒有錯。人被照顧得好了，才能做出更發(fā)光更偉大的東西?！?/p>

這三年，她在工作室都很少放音樂，“反而會聽一些頻率，各種頻率能對應(yīng)不同的療愈效果你相信嗎？以后可能還會在音樂里放一點頻率，讓大家更心安。”

在這之前，創(chuàng)作人的中年危機襲擊過她。荷爾蒙衰退，沒有洶涌的情緒去寫情歌，必須尋找新的創(chuàng)作路徑。同樣的危機，有人選擇重新苦行，逼迫自己，或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蔡健雅只是問自己: 為什么始終不滿足？為什么那么需要別人的肯定？

她從起床到睡覺一刻不停逼迫自己做出來的《失語者》并沒有帶給她滿足，“沒有人給我鼓掌叫好”。不是沒有，《失語者》畢竟得到業(yè)內(nèi)人的好口碑?！暗疫€是不滿足，而且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以給了?！?/p>

“一直在玩的三年里，你會覺得像生活在空中樓閣嗎？就像我們現(xiàn)在在上海鬧市酒店的高空，底下是奔忙的人群。他們在現(xiàn)實里，而你在玩?！薄盀槭裁匆谝鈩e人的看法?我控制不了別人的世界，與其在乎別人，不如過好自己的生活。在黑暗里待了很久，我也好奇陽光是什么樣的?！?/p>

《我要給世界最悠長的濕吻》灑滿了陽光。在2018年年底華語女歌手的發(fā)片潮中，這張專輯既保守又特別。依然是電子和器樂并用的編曲，整體清簡，給足回聲的空間，與“悠長”的概念契合。

這是一張充滿善意的專輯，關(guān)于死亡的《遺書》也寧靜平和，有咸濕海風(fēng)穿堂而過。身邊抑郁癥的友人和蔡健雅自己的經(jīng)歷刺激她寫這首歌，在深夜與魔鬼對話，問一個問題：人為什么要離開？最最簡單的鋼琴加弦樂與欲離世者為伴，“把留下的淚水/藏不住的心碎/寫成歌給人安慰”，疊上時間的重量就是一首好歌。

蔡健雅是一個例子，告訴其他中年音樂人守舊不是錯，只有夠自信，有定力，不要亂陣腳，一樣能出不錯的作品。

她也是真的守舊，說起小時候去唱片行左右滿抱厚厚兩打碟去試聽，“完全靠自己發(fā)現(xiàn)音樂”的快樂遠高于現(xiàn)在。講喜歡巴黎的理由，是因為在那里人們還是很喜歡和陌生人聊天，沒有人人低頭沉迷在手機世界，“有舊世界的溫度”。

蔡健雅是新加坡人。新加坡籍歌手一直是特別的存在。他們在中國臺灣或香港地區(qū)發(fā)展，身上幾乎沒有出生地的痕跡——沒有特別的口音，沒有明顯的地域特征。“你們不會想聽我們本來講中文的口音的?！币矝]有本土文化的影子，即使是創(chuàng)作型音樂人，也只有純正的都市感，仿佛是從鋼筋水泥里誕生的孤獨靈魂。

“我小時候在成長環(huán)境里聽到的聲音是完全不夠后來做音樂的。我們新加坡人講Singlish，推崇5C（Cash, Credit Card, Car, Condominium, Country Club），非常非常務(wù)實?！?/p>

或許是為了彌補這個缺憾，做歌手后她到處旅行，去印度學(xué)瑜伽，巴黎學(xué)烘焙。她最近開始愛聽生活里的聲音，“外面的腳步聲，人聲，這些聲音現(xiàn)在都會很注意去聽到”。

小時候“被保護得太好”的蔡健雅，能記得的叛逆事也只不過是“逃課去溜冰”。有點孤僻的小孩一度沉迷于關(guān)在房間里反復(fù)聽Carpenters，“驚訝這些歌就像是對著我一個人唱的?！比缃袼矒?dān)綱這樣的角色，非常安靜地在別人耳旁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