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祝賀這次會議的順利召開，因為其他事情，我無法直接到場，所以只能用視頻的方式事先說說自己的相關(guān)看法。

安徽的和縣確實很重要，和縣之“和”與我們現(xiàn)在所提倡的和諧文化也有相通之處。歷史上，和縣人杰地靈，其中最重要的相關(guān)人物無疑首推劉禹錫，劉禹錫所涉及的“和”文化也代表了這一點。他曾經(jīng)在和州為官，同時做了很多文學創(chuàng)作工作，在和縣的作品中，最著名就是《陋室銘》。但是除了《陋室銘》這一直接涉及和諧主題的作品之外，從中國思想史來看，劉禹錫作為思想家和重要的歷史人物，其重要的貢獻還在于對天人關(guān)的深入考察。

我們都知道，天人關(guān)系是中國哲學中的重要問題，到底如何理解二者？在劉禹錫之前，荀子已經(jīng)做了考察，劉禹錫則對此做了進一步的深入探討，在所著《天論》三篇中，他首先肯定了天和人是不同的，所謂“天與人實相異”：“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陽而阜生，陰而肅殺，水火傷物，木堅金利；壯而武健，老而耗眊，氣雄相君，力雄相長；天之能也。禮分長幼，右賢尙功，建極閑邪；人之能也?！?span style="color:#7f8c8d;">（ 劉禹錫：《天論上》）質(zhì)言之，天之所能就是生萬物，人之所能則是治萬物，這是劉禹錫對于天人關(guān)系的基本理解。

在肯定天人相異的前提下，劉禹錫還提出另一重要觀點，就是天人“交相勝”（ 劉禹錫：《天論上》）?！敖幌鄤佟辈皇钦f天可以取代人或者人可以取代天，而是天人有各自作用之意。對劉禹錫而言，天和人都有自身的特點，各有所長，并不能相互取代。天地萬物之所以無窮衍化、社會之所以不盡發(fā)展，與天和人之間的這種相互作用無法相分。天與人之間不僅“交相勝”，而且“還相用”（ 劉禹錫：《天論上》），后者進一步確認了二者交互作用的關(guān)聯(lián)。

可以看到，天人“交相勝”是在肯定天人相分之后，肯定天和人具不同功能和不同作用。天和人的這種區(qū)分在荀子那里已經(jīng)明確指出了，他曾作《天論》，認為天與人具有不同的作用：天有天的職能，人有人的職能，劉禹錫的以上看法，可以看作是荀子天人相分論的引申。

除了前面提到的“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道在治理；天生長萬物，人則治理萬物之外，人之道還體現(xiàn)于體制，所謂“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 （劉禹錫：《天論上》）。這是十分重要的觀點，它表明，人的特點在于通過法制的建設和實施，保證社會的有序。

關(guān)于法制，劉禹錫也做了一些具體考察，區(qū)分了三個情況。一個是“法小弛”，也就是法律沒有很好的執(zhí)行，有點松散，這時天人之間關(guān)系就有點混亂了，所謂“天人之論駁亂云爾”。（劉禹錫：《天論上》）在這種情況下，有的人按照法治的原則去做，但卻不一定得到正面的肯定；有的人違背了法制觀念，也不因此受到懲罰，是非發(fā)生混淆，它表明，在法治沒有正確的或正常實施時，將導致依法者沒有得到獎勵，違法者未受懲處。

第二種情況是“法大弛”，法制完全被破壞了，社會上是非顛倒，做好事不僅沒有得到相應的獎賞，而且還會受到懲罰；做壞事則不僅得不到懲罰，而且會得到這種獎賞，這都是法大弛結(jié)果。社會形成如下看法：“其人曰：道竟何為邪？任人而已?！?span style="color:#7f8c8d;">（（劉禹錫：《天論上》）這種結(jié)論，可以視為“法大弛”的寫照。

與“法小弛”和“法大弛”不同的，是“法大行”，其特點在于法律得到正確的維護，社會上都能夠按照法律原則去做，這個時候是非很清楚，不會出現(xiàn)那種做了好事以后受到懲罰，做壞事還得到獎賞這樣的情況。也就是，人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其人曰：天何預人邪？我蹈道而已” （劉禹錫：《天論上》）。即使有人在社會生活中不處于逆境，也不會歸諸于外界，而是歸咎于自己沒有很好的履行法的義務。

以上看法的重要之點，在于通過區(qū)分法制的三種不同情況，肯定社會的環(huán)境對人的生存固然有一定影響的，但主要在于人自身的作用。“法大弛”決定了是非顛倒，“法大行”則剛好相反，這種情況表明，人在社會中的各種遭遇，并不是天意的結(jié)果，而是人自身作用中的產(chǎn)物。在社會范圍之內(nèi)，如果不加強法律建設，則法律松弛，這顯然不能歸罪天，因為在法大行的情況下就不一樣了。從正面看，這里強調(diào)了人能夠控制自己命運，一切都可以由自己決定的，行為的結(jié)果，取決于人是否在社會層面健全法制。

按劉禹錫對天人關(guān)系的以上理解，天道的觀念是和社會本身的運行變遷相關(guān)的。這一看法的重要之點在于它把社會秩序和諧社會秩序和人自身的法制建設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法制能夠?qū)嵭?，在人道的領域，一切都可以由人自身決定的，社會中的一切現(xiàn)象，都與人自身所作所為相關(guān)。如果法制不執(zhí)行，人道則難以彰顯，人們則容易將社會中的一切都歸之于天。在劉禹錫看來，人本身離不開做事，人在社會中的具體作用，體現(xiàn)于做多樣的事，無論從歷史上看，還是就現(xiàn)實生活而言，都無法避免這一點：“目覽千載事，心交上古人”（劉禹錫：《學阮公體三首》），“經(jīng)事還譜事，閱人如閱川?！?span style="color:#7f8c8d;">（劉禹錫：《酬樂天詠老見示》）法制、和諧的社會秩序與人的關(guān)聯(lián)，展現(xiàn)了人與事的不可分。

總之，和諧有序的社會生活是由法制來擔保的，人自身努力具有決定作用，而不能簡單地將一切都訴諸天，這是劉禹錫在對天人關(guān)系理解中的主要之點。對劉禹錫來說，和諧的社會人倫的形成，和諧社會秩序的建立，主要依賴于社會法制的建設，后者又取決于人自身，而不是由外在的天意等超越的力量所規(guī)定?？梢宰⒁獾?，劉禹錫的社會理想是社會法制下的和諧秩序，他所追求的也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對劉禹錫來說，這種社會的狀況的形成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自然給予的，而是通過人自身的努力、通過法制建設來實現(xiàn)的。這是從社會層面強調(diào)人自身的作用。

在個體人生的層面，需要聯(lián)系劉禹錫在和州所做的《陋室銘》。從一定意義上說，《陋室銘》所表現(xiàn)的，是劉禹錫的人生境界，其主旨之一，是確認在天人關(guān)系中，外部環(huán)境并不是個體境遇的主要制約因素。前面提到，從社會層面來說，外部環(huán)境無法左右人，同樣，在個體的領域，自身的努力也構(gòu)成了人在世的主要因素?！堵毅憽分饕P(guān)注的是個體層面，而不是像《天論》那樣，指向社會層面；它肯定：外部環(huán)境并不能決定個體的境界的高下，如何面對人個人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主要是取決于個人的人生態(tài)度。概要而言，在社會層面上，和諧社會建立取決于社會層面的法制建設；在個體層面上，則主要是與個體的人生修養(yǎng)相關(guān)。

《陋室銘》本身字不多，其文曰：“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鬃釉疲汉温校俊?span style="color:#7f8c8d;">（劉禹錫：《陋室銘》）可以注意到，作者對人生境界作了區(qū)分，并主要將其與人自身的修為、視域聯(lián)系起來。在劉禹錫看來，對人生的境遇的理解，與人對待外部世界和人倫關(guān)系相關(guān)。  

首先，“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主要與交往的對象相關(guān)。人在生活中總是免不了要與他人交往，傳統(tǒng)中國思想肯定物以類聚，即以共同的旨趣、理想，為人與人交往的前提。對于真正有文化的人而言，交往對象總是應當志同道合，這樣，才可能在心境中得到一種平衡狀態(tài)。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白丁”、“鴻儒”具有隱喻的涵義，不是說輕視沒有文化者，而是側(cè)重于志同道合的取向。從外部的境遇來說，人生不可能處處得意，但是個體卻可以通過自身的多重努力來得到心靈的安寧，如可以“調(diào)琴瑟”，也可以“閱金經(jīng)”，以此作為修養(yǎng)方式，調(diào)節(jié)自身的精神，而這一切都是個人作為的體現(xiàn)。

通過以上踐行，人便可以在精神層面獲得和諧之境。對劉禹錫來說，人生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社會的，與社會的法制建設相關(guān)，它決定了社會是不是處于和諧有序的狀況；另一個則是個體的層面，它同樣也有和諧與否的問題，個體的內(nèi)在和諧，主要取決于自身的人生修養(yǎng)。個體在世，總是面對不同的外部環(huán)境，對個體來說，這種環(huán)境是難以由自己一人之努力來改變的，但是他可以通過自身的境界提升，來應對外部的環(huán)境。以居住狀況而言，盡管或處于一種不是很理想的居所（陋室），但是在具有一定境界的人那里，如果能夠做到“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并“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又可以泰然處之（“何陋之有”）。

要而言之，從社會層面來說，和諧取決于整個社會的法制建設，人的努力也與之相關(guān)；就個體而言，則以自身涵養(yǎng)與修為、提升精神素養(yǎng)為指向。在今天和諧社會的建立過程中，同樣涉及以上關(guān)系，劉禹錫的以上思想，包含重要的啟示意義，特別是其中對人自身作用的肯定：和諧的社會理想的實現(xiàn)，并非取決于外部力量，而是依賴于人自身的努力。

（本文為作者于11月23日在安徽和縣舉行的“劉禹錫與和州學術(shù)研討會”上的視頻發(fā)言，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