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百節(jié)年為首。”說起過年，我們想到的是隆重、熱烈，想到的是豐富、多彩。不同民族、不同地區(qū)有不一樣的年；不同歷史時期，過的年也不盡相同。值此新春佳節(jié)來臨之際，我們以“我們這樣過年”為主題，希望通過講述特定時空下的過年往事，向讀者呈現(xiàn)一幅文化、歷史與個人情懷相互交織的新年畫卷。

口述｜田富達（臺灣新竹泰雅人，臺盟中央原名譽副主席）

采訪整理｜高    芳   牛夢岳   

我是高山族泰雅人，出生于臺灣省的新竹。1945年我16歲時，國民黨在臺灣招兵，當(dāng)時我正失業(yè)在家，父母過世早，家里的兩個弟弟一個10歲一個8歲，全靠我一個人撫養(yǎng)。出于生計和國民黨開出的優(yōu)厚條件，我參加了國民黨軍隊。當(dāng)兵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招兵時許諾的種種“優(yōu)待”都是騙人的。后來我偷偷跑了兩次，都被抓了回去。就這樣，1946年年底，懵懵懂懂的我便稀里糊涂地在國民黨軍的裹挾下，離開臺灣來到了大陸。1949年1月9日，在山東魚臺的一次戰(zhàn)役中，國民黨軍大敗，我被解放軍解放了。同年9月，我有幸作為臺盟代表參加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次全體會議?！拔母铩焙笥直徽{(diào)入臺盟工作，現(xiàn)已離休。

說到過年，我們高山族既沒有元旦，也沒有春節(jié)，只有兩個節(jié)日，一個叫豐收節(jié)，一個叫播種節(jié)。如果按過年說的話，大致跟我們的播種節(jié)差不多。

無論是豐收節(jié)還是播種節(jié)，均無定日，都是按照生產(chǎn)的節(jié)氣而定。而這個節(jié)氣跟漢族的節(jié)氣又不一樣，一個村子或者一個部落才可能有統(tǒng)一的時間。新竹在臺灣的北部，泰雅人居住在500米到2000米的高山上，按照播種、收獲的氣候條件，我所在的部落，每年的豐收節(jié)一般是在六七月份，播種節(jié)大概是在12月25號左右。

泰雅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就是12月間，這既是二季稻的收獲期，也是一季稻和小麥播種的前夕。泰雅沿襲了刀耕火種的耕作方式，不像漢族的耕地是固定的，而是種滿三年就不要，另開辟新的。一開始是砍，即把新開墾土地上的樹木雜草都砍掉，砍掉以后曬，到11月底12月初再燒，用灰做肥料，清理好了就可以種了。先種蔬菜，過節(jié)的時候剛好可以吃，然后到了1月份就開始種小米，2月份開始種水稻。我們所謂的過年就是過播種節(jié)，因為它預(yù)示著新一輪耕種的開始。

新竹的泰雅約在12月25號左右過播種節(jié)。日本人來了以后，硬給我們規(guī)定在了12月25號這一天。

我還記得，12月25號這天，父親天不亮就叫醒我，跟著他一起去做一種每年必做的神秘儀式。我們那里有一種谷物，長得矮矮的，果實顏色像雞冠花一樣，是紫色的，結(jié)的谷子跟小米差不多。我們祖祖輩輩種它，到我們這一代就不再吃了，只作觀賞。父親把我叫起來，帶著這種種子，還有一把小鋤頭，到院子里土壤最肥沃的地方，把種子撒下去，然后用小鋤頭整平?，F(xiàn)在回想，這恐怕就是“播種節(jié)”名稱最原始的由來吧。弄好之后，他口中念念有詞，我也不懂，只知道好像是在對祖先說著什么。然后他又帶上提前準(zhǔn)備好的從山上砍下的樹干，讓我跟他一起插到家后面的山上。樹干上捆有十來個竹筒，每個竹筒里面都放了吃的東西，有米飯、年糕，有雞肉、豬肉、牛肉……這一大早的活動，還有拜祖先、掃墓，家里的婦女都是不能參與的。

早上是到墓地掃墓拜祖先，向祖先匯報今年一年的收成和明年一年的規(guī)劃。墓地以部落為單位，里面又按照氏族劃分彼此間的地界。在氏族的墓地里，前頭目的墳?zāi)乖谧钪虚g。掃墓這天，每家都要帶一大包的供品，有鹿肉、雞肉、豬肉、牛肉、魚蝦，還有糧食和酒。由于耕牛是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泰雅人較少吃牛肉，但是一般來說，不能再耕地的衰老的牛還是可以殺來吃的。

拜完祖先，大家?guī)е髯缘墓┢?，就地集中在一起吃肉、喝酒。后來日本人干預(yù)，不服從就罰款。日本人最怕我們利用這個機會搞聚會，因為人一多，議論就多，而往往是在這種場合對日本人發(fā)牢騷。加上又要喝酒，更可能會鬧事，一鬧事就可能去砍日本人的腦袋，高山族歷史上就曾有過霧社起義。所以日本人禁止我們拜完祖先后聚會，供品也只許帶一點點。我記得從我七八歲開始就這樣了。

拜過祖先，部落里的人們互相串門，相當(dāng)于漢族的拜年。不過我們不叫“拜年”，因為我們不過年，也沒有“年”的概念，只知道一個冬天、一個夏天；也沒有“月”“日”“時”，平日種植作物完全是根據(jù)天氣冷暖和特定植物開花落葉的時間安排，每天則是靠看太陽知道時間。

串門是有說法的。主要是氏族內(nèi)部互相串門，通常是大家到頭目家里聊天。酒是必須帶的，可以帶吃的，不帶吃的吃頭目的也可以。大家都很尊重頭目，因為他是自然領(lǐng)袖，正派、公正，勞動最好，如果本氏族同別的氏族、別的民族打架，他能夠把大家組織起來。

串門之外，婦女們還會搞一些跳舞唱歌的活動。串門和跳舞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參加，我們那時候玩斗雞。誰要是有好的公雞，每到這個時候就抱著出門，順著村落去找上一年最好最厲害的雞一決高低，其他小孩則跟著看熱鬧。除了斗雞還有打獵。真正的打獵是大人的事兒，對小孩來說，打獵更像是一種娛樂。帶著獵狗到山上，碰到了就試試運氣。這一天還有小伙子們的射箭比賽，姑娘們則是織布比賽，織好了一起互相觀賞。

播種節(jié)這天，主要是吃年糕和酸肉。對于居住在山區(qū)的泰雅人來說，年糕是最好的食物，因為吃了經(jīng)飽，爬山也有勁兒。每到過節(jié)前五天左右，舂米、倒米……打年糕的聲音從家家戶戶傳出，非常好聽。

泰雅人吃肉，有煮著吃的，但主要還是做成酸肉。生的豬肉洗干凈后，切成一小條一小條晾干，把大米煮熟，放涼備用。先撒一把米飯，然后放晾干的生豬肉，再撒上鹽，最后將飯和肉粘在一起，悶在壇里封嚴(yán)，放一個月以上，就可以吃了。這時候再打開壇子，肉變得又香又酸，美味非常。我們沒有筷子，也不用碗，有木頭做成的像盤子似的容器，直接把肉倒在里面，想吃就用手拿。

在平時生活中，高山族和漢族之間關(guān)系還是比較密切的。一些高山族人甚至可以同一部分漢族同胞通婚，我姑姑就是嫁給了漢族。漢族同胞過春節(jié)時，高山族人會經(jīng)常過去串門做客。輪到我們過節(jié)時，漢族同胞則最喜歡到高山族地區(qū)吃年糕。播種節(jié)這一天，早上的活動他們不來打擾，中午就來了。高山族熱情好客，我們那里不論朋友與否，只要到家里來的漢人，都拿出年糕招待。我們吃年糕一般是蘸紅糖，還有一個吃法是炒熟的花生米或黃豆碾成粉，再放一點紅糖或者白糖蘸年糕吃，特別香。

每當(dāng)回憶起家鄉(xiāng)的播種節(jié)，村子中間的河流、沿岸的泰雅村落、打年糕的“梆梆”聲……當(dāng)年的畫面至今令我懷念不已。這幾十年來，我共三次回臺探親，但都沒再能過一次高山族的“年節(jié)”。

原刊于《縱橫》2016年第2期

中國文史出版社旗下《縱橫》雜志出品

責(zé)編/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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