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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復(fù)生|徐克為什么只改編“射雕”的后七回?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以下簡稱《射雕》),徐克為什么只改了原著的最后七回?很簡單,要掙錢,必須這么改。
制片方是這么認為的。
這幾年電影業(yè)形成一種不好的傾向,重宣發(fā),輕品質(zhì)。電影成了月餅,點心的屬性消失了,過度包裝,只管賣相好,月餅票還能回收,成了金融產(chǎn)品。月餅是否好吃,似乎沒人關(guān)心了。
這種制片路線,極大影響了市場生態(tài),反正電影業(yè)無售后服務(wù),也沒有索賠機制。
《射雕》是“粉絲向”電影,是這種畸形制片路線的頂峰,當然,也是末路?!芭枷瘛痹夙斄?,再有號召力,如果電影本身品質(zhì)不過硬,也不可能成功。路人盤不是那么容易被裹挾的。
用粉絲引流,由來已久,是電影業(yè)常態(tài),各時代都行,無可厚非。但是,別過分。應(yīng)該說,幾年前也還在可接受范圍之內(nèi)。程耳用王一博,《無名》水平畢竟在線;即使今年,“蛟龍”也用王俊凱,制作還是認真的。
明顯可以看出來,近兩年,“粉絲向”電影難以為繼,外部挑戰(zhàn)嚴峻,內(nèi)部也越來越卷了。某些制作方,有了危機感和緊迫感。今年的春節(jié)檔,大概是最后的時刻了。于是,決定梭哈。
它們選擇的戰(zhàn)略是,既要,又要,還要。全年齡段,男女通吃。對于各個觀眾群體,都要制造賣點,至少不要犯忌諱。精打細算,針對性下藥,必須贏在起跑線上。制作方的小心思,全是這些技術(shù)性算計?!胺馍瘛焙汀渡涞瘛肥且粯拥膽?zhàn)略,用老偶像費翔吸引存量粉絲,用魔獸游戲吸引年輕人,再針對女性觀眾塑造個鄧嬋玉和華箏,必要時賣賣“腐”。誰都不得罪,誰的胳肢窩都撓一撓。小聰明特多,但在講故事上,卻徹底亂了方寸。觀眾對《射雕》的普遍觀感是,不知道電影要拍啥。
說《射雕》是部“粉絲向”電影,不是說它僅僅依靠肖戰(zhàn)粉,而是說它的“粉絲向”思維,它把所有潛在觀眾當成了粉絲,即為了某種單純外部因素而去觀影的一次性顧客。
在制片方的清單上,“粉絲”囊括所有年齡段。對于年輕觀眾,主打奇幻。除了單純看“哥哥”的,年輕人更愛看打MOBA,機械降神,古偶仙俠。
針對中老年觀眾,主打情懷,老年觀眾更愛看民族大義,中年觀眾還殘存著對武俠精神的向往?!爸鸩菟姆缴衬n?!?,必須看呀。
金迷和原著粉是個龐大群體,他們主要集中在中老年,這批人的觀影快感不在情節(jié),而是如何呈現(xiàn)情節(jié),比如歐陽鋒如何發(fā)明降落傘?年輕觀眾其實不在乎武俠,“00后”誰還看金庸?連金劇都不看了。徐克連帶著中老年的港片情結(jié),“笑傲江湖黃飛鴻,龍門客棧蜀山傳”,但對魔幻的老怪風格,年輕人也不排斥。這也是自帶流量。
流量,流量,才是王道啊。
流量戰(zhàn)略,開局很好,預(yù)售火爆,拋開飯圈的操作,宣發(fā)的確很成功,挑起了不同群體的觀影欲望。
如果片子質(zhì)量過關(guān),哪怕及格線以上,票房肯定不會差。但是,這種各方討好的制作路線,怎么可能講好故事呢?
要一網(wǎng)打盡,只能改后七回。這是聰明的做法,也是唯一的做法。因為,只有這七回濃縮了三國紛爭、民族大義和愛情矛盾,神功已成的靖哥哥也具備了和歐陽鋒對轟的能力。
但是,宣傳片里暗示的俠肝義膽和民族大義,并沒有兌現(xiàn)。片花里挑逗想象的精彩場面和動人情節(jié),正片里也沒有出現(xiàn),比如令人血脈賁張的戰(zhàn)爭、造型奇崛的武打和蕩氣回腸的愛情……。
天地良心,徐克真的沒有魔改。故事線太亂,不是因為魔改,反倒可能是因為過于拘謹,放不開手腳,原著負擔過重。結(jié)果吃力不討好,一味趕進度,靠旁白和閃回給劇情不斷打補丁,雖然想盡辦法,依然顧此失彼,漏洞百出,網(wǎng)上的吐槽也是強人所難。
說好的只改編后七回,卻恨不能把全書講一遍,為什么要背這個包袱?因為想讓各方都滿意。結(jié)果,各方都沒攏住。年輕人,如果不是“哥哥”的死忠粉,根本沒爽到。他們并不關(guān)心原著,七怪和五絕,都是無效情節(jié),一通PPT快速翻頁,也根本看不懂,更記不住,不過,這完全沒影響。
而對原著粉來說,匆匆忙忙的前情介紹,走馬觀花,純屬多余,瞎耽誤功夫。由于暴力壓縮,傷及原著邏輯,也傷了原著黨感情。
兩軍陣前的“歐陽瘋”奧特曼發(fā)射激光,老觀眾接受不了——人家編導(dǎo)也不是給你們看的,另有給老觀眾專門烹制的傳統(tǒng)打戲:黃蓉與華箏的屋頂雌競。不過,老觀眾認為這是情節(jié)上的魔改,根本不買賬。但是,只一段魔獸對戰(zhàn),年輕人也覺得不過癮,而且,強度也不夠。武俠片真的沒法再拍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高魔的世界,卷到不會飛和發(fā)導(dǎo)彈都不叫會功夫了。想想從《少林寺》到九十年代徐克再到如今的飛沙走石,武功升級的速度有多快。金庸的宇宙已經(jīng)太低魔了。誰還看拳拳到肉啊,五十米外的發(fā)功就已經(jīng)決生死了。
《射雕》狂打情懷牌,靠硬糊《鐵血丹心》《世間始終你好》BGM拉氣氛。但偏偏扶危濟困、傲視王侯的俠義精神早已淪落。如今流行的是強者生存的哲學。老觀眾的昔日情懷注定要落空,因為他們自己也已經(jīng)不再真的相信了。懷念武俠和金庸,只不過是在懷念那個喜歡武俠的年紀,緬懷那個還相信俠義精神和原始正義的歲月。
徐克也是這個舊時代的一員,他在一種自我撕扯中,自相矛盾地完成了舊時代的告別儀式。
《射雕》和原著最大的悖離,不是情節(jié)上的。事實上,人們沖著徐老怪而來,早就暗中期待著他精彩的魔改。當年徐克接手《笑傲江湖》,忠實過原著么?但一曲滄海笑,豪氣干云,何等灑脫飄逸?!疤煜嘛L云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yè)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p>
在金庸看來,俠站在弱者一邊,站在大義一邊,超越于利害計算之上。固然,原著的寫作語境,投射著港英統(tǒng)治下的民族情結(jié),但是,真正界定“俠之大者”的核心,仍是以天下蒼生為念的仁愛之心。可是,在如今某些電影人看來,歷史的邏輯不過是贏者通吃,勝者為王,這才是他們認為的、觀眾內(nèi)心里認同的邏輯,也是觀影快感的意識形態(tài)前提。這種商業(yè)性的法則,和“俠之大者”恰恰背道而馳。
《射雕》盡管還要講俠義的故事,卻已經(jīng)沒有真正的俠義立場。表面看,郭靖堅持無條件的民族認同,站在弱宋一方。但事實上,誰都看得出來,徐克站在大汗一邊。所有人都知道,大汗才是最終的勝利者,而且最后成了正統(tǒng)。故事中真正的敵人是金。
為了突顯大汗的正當性,故事一再表現(xiàn)宋軍的腐敗無能,同時不吝筆墨正面展示蒙軍的威猛——后來它滅了強大的金,重振了宋衰微的武德。金成了唯一的反派,雖然并未正面出場,它的人格代表是歐陽鋒。別忘了,他可是大金的國師。郭靖出手打敗西毒,其實是抗金,從而維護了宋蒙聯(lián)盟。
這和原著完全不同,從“射雕”到“神雕”,宋的主要敵人是元,金從來不是重點。這是延續(xù)了民國以來的情感立場。
小說中郭靖與鐵木真的英雄之辯,植根于國族立場,卻并不限于國族立場,它推己及人,升華到天下的高度。西征的經(jīng)歷,攪起了郭靖靈魂深處的激蕩。關(guān)于撒麻爾罕之戰(zhàn),電影未予表現(xiàn),種種顧慮可以理解,但主要原因還是怕有傷大汗鐵騎的形象,有損它的歷史正當性光輝。不過,這種遠征的勇武,不表現(xiàn)未免可惜,于是放在了字幕后的彩蛋環(huán)節(jié)。
最后,讓我們重溫小說原著吧,西征途中所見苦難,是郭靖蛻變?yōu)榇髠b的關(guān)鍵。在西域被屠戮的百姓身上,他看到了大宋百姓的命運,也聯(lián)想起母親講述的靖康之難,那也是小說開頭,牛家村外,由說書人講述的戰(zhàn)亂中的人生:“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小說的結(jié)尾,和開篇遙遙呼應(yīng),再次強調(diào)真正的俠義主題。郭靖、黃蓉愿望達成,驅(qū)馬南歸。與電影中的happy ending不同,小說中的他們是心情沉重:
“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兵火有余燼,貧村才數(shù)家。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劉復(fù)生,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任海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海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海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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