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川廣重，是梵高最鐘愛并受到巨大影響的日本浮世繪名家。

澎湃新聞獲悉，“歌川廣重——風景之路”近日在大英博物館展出，這是大英博物館首次舉辦的歌川廣重大展，他描繪了一個即將發(fā)生巨大變革的國家圖景，仿佛在一抹普魯士藍中看見了涅槃。

從時尚人物、都市景觀，到山水印象，廣重捕捉了當時日本生活的多個側(cè)面。他的花鳥畫展現(xiàn)了其對自然詩意的感受力，而那些喚起情緒的風景畫，則映射出當時日本的生活痕跡。廣重有時如實描繪他所處的世界，有時則以藝術(shù)家的想象力，呈現(xiàn)他理想中的景致。

歌川廣重，《東都兩國游船圖》彩色木版畫三聯(lián)幅，1832–1834年。在江戶時代（1615–1868年）的夏夜，隅田川南段因游船與煙火表演而熱鬧非凡。圖中的兩國大橋是當時娛樂活動的中心，也橫貫這幅三聯(lián)畫的畫面。橋下漂浮的小販兜售新鮮西瓜，樂師演奏樂曲助興。

日本浮世繪畫家歌川廣重（1797–1858）出生于江戶（今東京）一個低階武士家庭。那是日本歷史上一個動蕩的時期，當日本逐漸面對來自外部世界的壓力時，歌川廣重那平靜從容的藝術(shù)視野與社會各階層的人們產(chǎn)生了共鳴，也給予他們安慰與希望。

歌川廣重，《東海道五十三次》之《蒲原：夜之雪》，約1832—1833年。

藝術(shù)生涯之初，廣重如同其他浮世繪畫師一樣，主要創(chuàng)作“美人畫”和歌舞伎演員肖像，直到1830年代初，他轉(zhuǎn)向當時尚屬小眾的風景畫領(lǐng)域，《東海道五十三次》系列使之一舉成名，從此，旅行成為其作品的主要主題之一，他也賦予風景主題新的生命力。

展覽現(xiàn)場

展覽呈現(xiàn)在大英博物館的一個環(huán)形展廳，共展出歌川廣重近120幅版畫及數(shù)幅繪畫作品（包括來自大英博物館館藏的版畫、素描、繪本與繪畫作品，并特別呈現(xiàn)了美國重要廣重收藏家艾倫·米多的捐贈與借展作品，以及其他重要機構(gòu)的借展），全面呈現(xiàn)其藝術(shù)生涯的廣度。展覽強調(diào)了版畫制作的協(xié)作性質(zhì)：廣重與出版商密切合作，后者負責委托與資助每一組系列作品；他也與技藝高超的工匠合作。這些工匠包括雕版師，他們會將廣重的原始線稿粘貼到堅硬光滑的山櫻木板上，小心雕刻，同時保持他筆觸的自然節(jié)奏與即興感。而印刷大師則擅長“ぼかし（漸變暈染）”技術(shù)，這是廣重作品的標志之一。

歌川廣重，《隅田川賞櫻圖》三聯(lián)幅，1847–1848年。一棵櫻樹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下舒展枝葉，籠罩著三位沿隅田川畔散步的女子。畫面左側(cè)的女子是著名餐館“小倉庵”的女服務(wù)員，其手中燈籠上標有店名；她提著食盒和籃子，為右側(cè)兩位女子所購的伴手禮打包送行。

盡管如此，歌川廣重藝術(shù)視野的獨特性與力量始終清晰可見——他的風景作品以寧靜與宇宙秩序感著稱，時而帶有幽默點綴，溫和地諷刺人類的愚行。除了展示廣重令人驚嘆的藝術(shù)成就，展覽亦思考其在全球的影響力——從日本的江戶時代（1615–1868），一直延續(xù)至梵高與當代藝術(shù)家朱利安·奧培（Julian Opie）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然而，要真正呈現(xiàn)他所激起的回響，恐怕需要另一個大型展覽，而非僅僅作為一個尾聲。

歌川廣重，《木曾街道六十九次》之《垂井》，約1835/1838

事實上，在展覽的每一個角落，都可以清晰看出法國印象派是如何精準地繼承了歌川廣重的藝術(shù)線索。以“雨”為例：在雷諾阿的《雨傘》中，雨成為一種城市生活的樂趣，但早在19世紀30年代，廣重便在作品《垂井》中（選自《木曾街道六十九次》系列），將雨描繪為一個愉快的撐傘借口。他的視角遠在印象派之前。而印象派畫家鐘愛的“雪”這一主題，也早在1832至1834年間被廣重在《隅田川雪景》中生動描繪，令人心醉。

歌川廣重，《江都名所隅田川雪景》，約1832-1834年。

這組三聯(lián)畫——歌川廣重最鐘愛的表現(xiàn)方式之一，即將一個完整場景分割為三張獨立版畫——展現(xiàn)的不僅是圖像層面的影響：法國先鋒派藝術(shù)家從廣重那里汲取的，遠遠不止視覺語言。19世紀末的巴黎，藝術(shù)家與作家們幾乎全面接受了他的藝術(shù)哲學?！队缣锎ㄑ┚啊氛皿w現(xiàn)了廣重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種他與畫中人物共享的享樂主義視角。在這幅作品中，一家人身著華服，在江戶寒冷的天氣中縮在袍中取暖。但他們并非身處艱難的冬日旅途中——他們只是在單純享受雪給自然世界帶來的美妙包裹。

無論是一場驟雨、初雪的清冷爽意，還是一頓餐食、一場劇院之行，歌川廣重所追求的理想，正是對轉(zhuǎn)瞬即逝時刻的享受和記錄。在他的作品中，幸福就藏在對這些微小自由的細細品味之中。這種理想也正是早期歐洲現(xiàn)代主義者從他作品中汲取的精髓——只不過，對這位虔誠佛教徒來說，這是一種平和樸素的常識；而對那些歐洲藝術(shù)家而言，卻是一種激進的逃逸路徑。

歌川廣重，《京都名所之內(nèi)》中的《嵐山滿花》，約1834年

可以說，這其實是一場“關(guān)于無物的展覽”。歌川廣重擅長捕捉的是一瞥之間的景象與無重的瞬間：一名男子在江戶花街的拂曉時分，與一位女性朋友告別，藍色的晨影與漸染粉色的天空標志著黎明將至。在另一組三聯(lián)畫中，兩位女子目送同伴前往沐浴，僅此而已，但你可以無限久地凝視她們的神情、婀娜的姿態(tài)和色彩豐富的衣飾層疊，并沉醉其中。

歌川廣重，《外與內(nèi)資八景》中的《落雁晚鐘》，1820年代初

歌川廣重筆下的場景清新生動，仿佛不僅可以在19世紀末的法國重現(xiàn)，甚至也能在今天重新上演。你以為“快閃餐廳”是21世紀的新創(chuàng)意？其實早有其先。在《四條川原納涼》中，人群聚集在鴨川邊搭起的高臺上納涼用餐；畫面前景，一群男女坐在河中尚有水流的木平臺上，一邊進餐一邊為朋友跳的滑稽舞蹈開懷大笑。這一幕，仿佛就是雷諾阿的《游艇上的午餐》。至于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在廣重描繪的野餐場景中同樣可以找到——人們鋪開布巾，席地而坐，盡情享受戶外時光。

歌川廣重，《四條川原納涼》（《京都名所》系列），約1834年

然而，歌川廣重并未生活在所謂的“現(xiàn)代”，甚至“現(xiàn)代”一詞用來形容他的藝術(shù)也未必貼切。他生于1797年，彼時的日本由德川幕府統(tǒng)治，武士階層領(lǐng)導下的軍事獨裁政權(quán)幾乎完全排斥日本與世界的接觸。他1830年代所創(chuàng)作的一組三聯(lián)畫描繪了一場武士隊列的行進，生動展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樣貌，但又有所變化：這支充滿儀式感的隊伍幾乎由女性組成——她們正護送一位新娘前往一場婚禮。

歌川廣重，《日本橋——晨景》（選自《東海道五十三次》系列），約1833–1835年。晨光初照，一位大名（武士領(lǐng)主）的隊伍正朝南穿過日本橋。日本橋是東海道（東海沿岸道路）的第一站，這條大道連接江戶與京都，而日本橋也是當時全日本測量里程的起點。廣重是幕府消防官的兒子，因此他在畫面背景中特意加入了一座消防瞭望塔。

或許，與其說波德萊爾，不如說杰弗里·喬叟（Geoffrey Chaucer，約1340年—1400年，英國中世紀作家，被稱為“英國詩歌之父”，也是第一位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詩人角的詩人）才是更貼切的參照。在一幅1851年的廣重作品中，一群愛熱鬧的朝圣者正前往海邊的山中神社，身著鮮亮服飾、舞動前行，他們的姿態(tài)熱烈鮮活，恰如喬叟筆下前往坎特伯雷的朝圣者。這幅作品之所以如此耀眼動人——事實上，幾乎所有展品都如此——是因為廣重對色彩的狂喜感知。他筆下的大海宛如藍寶石，天空如烈焰燃燒，畫面中充滿刺目的紅與橘，和服色彩繽紛，與女性的面容形成強烈對比——這是一場萬花筒般的視覺旅行。歌川廣重描繪的游樂園、茶館與野餐場景，看似寫實尋常，卻因他宇宙般的色彩而充滿靈光。他仿佛在一抹普魯士藍中看見了涅槃。

歌川廣重，《洗馬》（選自《木曾海道六十九次》），1830年代晚期。村民們順著平緩的河流前行，與自然和諧共處。這套系列中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直接描繪了木曾海道的路徑，但廣重在此作中只通過屋頂一角稍作暗示。他或許意在展現(xiàn)這條道路未經(jīng)開發(fā)的自然風貌。這幅畫主要源于藝術(shù)家的想象，創(chuàng)作于他沿著這條貫穿江戶與京都之間群山的公路寫生旅行之前。

在西方，最熱烈鐘情于歌川廣重的，是梵高。展覽展出了兩幅《龜戶梅屋鋪》版本，梵高曾臨摹其中之一。在這些不同的變體中，歌川廣重為天空染上紅粉色調(diào)，仿佛空氣中彌漫著梅子汁的色澤。展覽還展示了梵高為其油畫創(chuàng)作的素描草圖，你幾乎能感受到他緊張而專注的凝視：他用生硬而精細的線條勾勒出果樹，仿佛正努力從廣重甜美而濃烈的藝術(shù)中汲取救贖與喜悅。

歌川廣重，《名勝江戶百景――龜戶梅屋鋪》，1857年

歌川廣重，《六十余州名所圖會》中的《阿波：鳴門之風波》，木刻彩印，1855年

他還嘗試描繪多種光源（如篝火、燈籠、月亮）。尤其一些夜景作品中，紙面未上色的留白部分象征燈光，或是旅館中引人入勝的照明。最重要的是，正如展廳中潺潺溪水、瀑布、鳥鳴與蟋蟀聲構(gòu)成的平靜音效所暗示的那樣，他對自然短暫之美的敏感捕捉——盛開的梅樹、掠過水面的翠鳥——真正打動人心。

歌川廣重，《武藏金澤八景之暮景》，三聯(lián)幅，1857年。這幅三聯(lián)畫（由三張版畫組成）描繪了滿月照耀下的金澤一帶景色，遠眺江戶灣（今東京灣）。金澤位于江戶）西南方向。據(jù)研究推測，1853年夏天，廣重曾與三位友人沿著這片海岸旅行，沿途寫生風景與人物。這些寫生稿成為他當年冬天繪制一卷手卷畫的基礎(chǔ)，并最終發(fā)展為這幅三聯(lián)版畫的創(chuàng)作藍本。

注：展覽將持續(xù)至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