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1日，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兩國公布了在華盛頓草簽的《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關于建立和平與國家間關系的協(xié)議》全文。

3天前，阿塞拜疆總統(tǒng)伊利哈姆·阿利耶夫與亞美尼亞總理尼科爾·帕什尼揚在華盛頓會晤，并在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見證下簽署了上述協(xié)議，邁出了法理上結束長達37年領土爭端與武裝沖突的實質性步伐。

當地時間2025年8月8日，美國華盛頓，阿塞拜疆總統(tǒng)伊利哈姆·阿利耶夫（左起）、美國總統(tǒng)唐納德·特朗普和亞美尼亞總理尼科爾·帕什尼揚在一場簽字儀式上握手。視覺中國 圖

圍繞納戈爾諾-卡拉巴赫（納卡）地區(qū)的主權歸屬之爭，阿亞兩國的流血沖突從前蘇聯晚期持續(xù)至2020年代，成為名副其實的“高加索火藥桶”。簽署和平協(xié)議，是近年來地區(qū)形勢逆轉、“此消彼長”的必然結果。特朗普以又一份“歷史性和平協(xié)議”宣揚自己的“外交勝利”，可隨著各方力量消長進退，未來高加索地區(qū)形勢走向并非線性的“由戰(zhàn)到和”這么簡單。

形勢逆轉，推動休戰(zhàn)

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因納卡地區(qū)產生爭端與沖突，甚至早于兩國成為獨立主權國家。阿亞兩國在1922年作為外高加索聯邦成員國加入蘇聯，為蘇聯的創(chuàng)始加盟國；次年7月蘇聯在納卡地區(qū)（當地居民約95%為亞美尼亞族人）成立自治州，并隸屬于阿塞拜疆。1988年2月納卡州蘇維埃通過決議，要求并入亞美尼亞，當年6月亞美尼亞最高蘇維埃順勢同意，由此點燃沖突。

當時蘇聯政府支持阿塞拜疆“打擊分離主義”，蘇軍進駐納卡地區(qū)長達兩年半，與阿當地武裝相互配合（包括1991年4月至5月的“圓環(huán)行動”）。但蘇聯很快解體，阿、亞兩國正式獨立，第一次納卡沖突自1992年底全面升級，直至1994年5月兩國在俄羅斯的調停下簽署比什凱克?；饏f(xié)議而告終，造成超過3萬人死亡、約百萬人流離失所。

彼時亞美尼亞幾乎占領了整個納卡地區(qū)，外加約9%的阿塞拜疆其它領土，在納卡和亞美尼亞之間唯一陸路通道——拉欽走廊周圍地區(qū)建立“安全屏障”。比什凱克協(xié)議確立了此后20多年都生效的原則，即納卡地區(qū)事實上自治（所謂“阿爾察赫共和國”）、與亞美尼亞保持密切的政治、經濟、軍事聯系，雙方以各自實際控制地區(qū)為?；鸾缇€。

顯然這份?；饏f(xié)議對阿塞拜疆是“喪權辱國”，不能甘心接受。自2008年起，阿亞兩國包括無人機空襲、炮擊、特別行動等間歇性沖突從未停止。2020年9月至11月的第二次納卡全面沖突開始逆轉原有局勢：在累計付出超過6000人死亡的代價后，兩國再度在俄羅斯的調停下簽署?；饏f(xié)議，阿塞拜疆控制了納卡地區(qū)約72%的領土，俄羅斯維和部隊確保拉欽走廊的暢通。

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fā)，俄羅斯對高加索地區(qū)越發(fā)分身乏術，讓阿塞拜疆進一步看到“可乘之機”。2022年12月，一群自稱“環(huán)保活動人士”的阿塞拜疆居民占領拉欽走廊，抗議納卡地區(qū)非法開采、破壞環(huán)境，堵塞交通，俄羅斯維和部隊卻未能采取有效行動?？吹侥箍茻o力維系現狀，阿塞拜疆決定在第二年一鼓作氣。

2023年，阿塞拜疆先是在4月在拉欽走廊設置檢查站，事實上全面封鎖納卡地區(qū)，連人道主義援助與俄羅斯維和部隊也無法通行，對此俄羅斯政府只發(fā)表了一個不痛不癢的批評聲明；9月19日，阿塞拜疆以反恐為名發(fā)起攻勢，兩日內就控制了整個納卡地區(qū)，當地絕大多數（超過10萬）亞美尼亞族人逃往亞美尼亞。至此納卡地區(qū)形勢完全逆轉，后續(xù)?；鹫勁幸矡o法改變地區(qū)實質歸屬權的易手。

2023年9月28日，“阿爾察赫共和國”領導人薩姆韋爾·沙赫拉馬尼揚簽署命令，宣布2024年1月1日當地公共機關解散、“共和國”停止存在。兩個月后阿亞兩國發(fā)表聯合聲明，表態(tài)有意在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原則基礎上實現關系正?；⑦_成和平協(xié)議。根據俄羅斯與阿塞拜疆的協(xié)議，2024年6月12日俄羅斯維和部隊全部撤離納卡地區(qū)。

這時兩國都默認納卡地區(qū)的最新領土現狀，后續(xù)談判、博弈是為了解決兩國關系邁向正?；木唧w問題，例如修改亞美尼亞憲法對領土問題的表述，贊格祖爾走廊（連接阿塞拜疆本土及其外飛地納希切萬，但要穿越亞美尼亞）的建設，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歐安組織）明斯克小組的解散，兩國在國際法院對彼此“種族清洗”的指控……

與此同時，兩國與俄羅斯的關系都每況愈下：亞美尼亞總理帕什尼揚本就被視為更親西方，且不滿俄羅斯近年來不在沖突中維護亞美尼亞，揚言要退出俄羅斯主導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從去年12月阿塞拜疆航空公司客機墜毀事件后，到近期兩名阿塞拜疆公民在俄羅斯羈押期間死亡，俄阿正陷入全面外交危機。

一方面是俄羅斯地區(qū)維穩(wěn)能力下降，正在失去阿亞兩國的信任，促使它們更加傾向域外西方大國介入調解；另一方面高加索地區(qū)關鍵的地緣位置和日益重要的油氣資源（尤其是阿塞拜疆）同樣吸引美國和西方世界的興趣。兩相作用之下，美國牽線、白宮簽署的和平協(xié)議呼之欲出。

和平協(xié)議的關鍵要點

由于此前已經具備了基本的主客觀條件，阿亞兩國今年加快推進了雙邊和平與關系正?；瘏f(xié)議談判。3月13日，兩國宣布就文本草案、條款達成一致，得到了美國國務卿魯比奧、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卡拉斯的積極回應。按照美國智庫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托馬斯·德·瓦爾的分析，帕什尼揚做出了一系列妥協(xié)，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兩國8月8日在白宮的歷史性時刻。

華盛頓會晤之后，兩國當即發(fā)表聯合聲明，聲明開篇指出，雙方仍有待采取進一步措施以最終簽署并批準該協(xié)議，尚未走完最后一步。不過從已公布的文本內容看，兩國在克服既往結構性分歧的問題上有了明顯突破，為和平共處、關系正常化創(chuàng)造了更多有利條件。

首先，雙方正式承認彼此領土主權和現有邊界不可侵犯，并在這一原則基礎上展開正式劃定兩國邊界問題，意味著阿亞兩國政府就納卡地區(qū)歸屬表達了國際法意義上的正式共識。同時不得以武力強行占據領土的原則列入文本，進一步體現了兩國對和平的承諾。

其次，關于歐安組織明斯克小組的存廢，雙方聯合呼吁終止明斯克進程及相關機制。明斯克小組于1992年在俄羅斯倡議下由12國組成，俄羅斯、美國、法國為共同主席國，負責納卡問題的各級別談判，卻從未取得實質性進展。

早在2020年，阿塞拜疆就已經率先要求明斯克小組解散，因為該國在順利重奪納卡地區(qū)、占據主動權后，不再需要該小組調停。相比之下，作為戰(zhàn)略劣勢方的亞美尼亞更需要明斯克小組介入，因此之前并不愿意它過早解散，以免自己在關鍵時刻孤立無援。

至于雙方關切的另一個關鍵問題——贊格祖爾走廊的建設，兩國同意保障阿塞拜疆本土與其相隔32公里的外飛地納希切萬互聯互通、不受阻礙，確保兩國國內、雙邊和國際交通暢通，實現互惠互利，同時尊重各方主權、領土完整與管轄權。

此時作為最新調停方的美國開始扮演相應角色：按照最新協(xié)議，美國將依據與亞美尼亞99年的土地租賃協(xié)議，事實上享有對贊格祖爾走廊的獨家開發(fā)權，由一家美國私人財團建設、運營這條穿越亞美尼亞領土的運輸走廊。該項目的運行框架更名為“特朗普國際和平與繁榮路線”（TRIPP），由亞美尼亞、美國及雙方共同確定的第三方合作建立。

此外，兩國承諾建立外交關系，開啟阿亞關系全面正常化進程；相互從國際法院撤回所謂“種族滅絕”索賠的要求，也不再就既往沖突中的爭端提起訴訟；明確不在邊界沿線部署第三國軍隊，并對戰(zhàn)俘交換、排雷合作等內容予以相應安排。

應該說這份和平協(xié)議觸及到了阻礙阿亞兩國關系正?；囊恍嵸|問題，而雙方面對相應問題、達成共識，的確是兩個高加索鄰國獨立34年來在雙邊關系上的歷史性突破。縱觀協(xié)議核心內容，亞美尼亞的確是做出更多讓步的一方，不僅放棄了對納卡地區(qū)的主權和過去損失的索賠主張，還為阿塞拜疆本土與外飛地的聯通開綠燈。反過來阿塞拜疆可謂收獲頗豐，例如協(xié)議取消了對該國與美國軍事合作的限制。

另一方面這也是一份頗為典型的特朗普版和平協(xié)議，充分體現了特朗普式的促和模式：美國不出一兵一卒，不以武裝力量提供維穩(wěn)，而以經濟合作、商業(yè)開發(fā)形式體現美國存在、作為“美式安全保障”，使得美國在貿易、運輸、能源等方面盡享商業(yè)利益，且沒有額外成本。這是此前美國在烏克蘭問題上大力兜售的模式，如今在高加索地區(qū)以“特朗普國際和平與繁榮路線”落地。

顯然特朗普政府希望在阿亞沖突問題上再度成為最大贏家，不僅要獲得符合“美國優(yōu)先”原則的真金白銀利益，還要繼續(xù)打造特朗普作為“和平總統(tǒng)”的招牌。難怪華盛頓的草簽協(xié)議剛剛結束，白宮就第一時間發(fā)布通告，稱特朗普繼《亞伯拉罕協(xié)議》、塞爾維亞科索沃沖突、埃及與埃塞俄比亞沖突、印巴沖突、剛果（金）與盧旺達沖突、以伊沖突、泰柬沖突后，又一次化解了地區(qū)國家沖突。

“高加索火藥桶”就此平息？

納卡地區(qū)歸屬之爭有望隨著阿亞兩國簽署歷史性和平協(xié)議而告終，外界此時無疑期待著“高加索火藥桶”變?yōu)楹推椒€(wěn)定、充分挖掘發(fā)展?jié)摿Φ摹敖鸬V”。然而南高加索地區(qū)不僅擁有豐厚的戰(zhàn)略資源，更位于歐亞地區(qū)戰(zhàn)略要道，是地區(qū)和域外大國的必爭之地。一紙和平協(xié)議本身能否遏制沖突、維系穩(wěn)定，尚且有待觀察。此次協(xié)議背后的地緣政治力量消長，對原有力量平衡的打破，可能意味著更多變數。

和平協(xié)議能否得到有效執(zhí)行，關鍵在于阿亞兩國和牽頭方美國的實際行動。目前兩國在納卡地區(qū)主權問題上僅剩的“隱患”就是亞美尼亞現行憲法表述。盡管沒有具體指向納卡地區(qū)，但亞憲法前言提到基于1990年《亞美尼亞獨立宣言》恢復國家主權，而后者正是明確提及亞美尼亞與納卡地區(qū)的“統(tǒng)一”，因此亞憲法被視為間接宣示該國對納卡地區(qū)的主權。

阿塞拜疆政府和阿利耶夫曾多次敦促亞美尼亞修改憲法，刪除相關表述，帕什尼揚政府則在去年表示計劃在2027年舉行修憲公投。不過今年3月一份民調顯示，亞國內59.6%的民眾反對帕什尼揚的修憲動議，公投的承諾能否轉換為阿塞拜疆期待的結果仍不得而知。

有些坐不住的阿利耶夫在白宮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再次提出亞美尼亞修憲的要求，不僅使用了消除“毫無根據的領土主張”這一字眼，還試圖把美國拉下水，稱如果亞方不這么做就會被美方視為“缺乏尊重之舉”?？纱伺e或許無助于事態(tài)降溫，畢竟阿利耶夫越在公開場合強調修憲、刺激亞民眾，帕什尼揚政府在國內遭遇的壓力和反彈會越大。

而已經與阿亞兩國分別簽署雙邊經濟合作協(xié)議的美國是會為維系地區(qū)和平有所作為，還是只想坐享經濟紅利，“為美國人和美國企業(yè)創(chuàng)造新機會”，就完全取決于華盛頓方面的意愿和行動。

特朗普獲得了自己的政治利益，“美國優(yōu)先”在此次阿亞協(xié)議中得到體現，而且美國在經濟利益之外充分利用這一地緣政治博弈的抓手，擴大了自己在南高加索地區(qū)的影響力，這在無形之中削弱了俄羅斯和伊朗在該地區(qū)的影響力，而土耳其則有可能在機遇與挑戰(zhàn)交織的情況下變得更為活躍。

阿亞草簽協(xié)議的消息一出爐，伊朗率先表達了公開反對的態(tài)度。伊朗最高領袖高級事務顧問阿里·阿克巴爾·韋拉亞提8月9日表示，無論有沒有俄羅斯協(xié)助，伊朗都會阻止美國主導的贊格祖爾走廊建設。伊朗的強烈反應不難理解，贊格祖爾走廊鄰近伊朗北部邊境，美國存在本身在伊朗看來就是切實的生存威脅。

俄羅斯同樣不會樂見美國介入。作為蘇聯原加盟國，阿亞兩國及整個南高加索地區(qū)被俄羅斯視為傳統(tǒng)勢力范圍，俄羅斯至今在亞美尼亞仍駐有軍事基地?？扇缃衲箍圃诋數氐挠绊懥θ找嫦?，美國一旦成為兩國的“安全擔保方”，無疑進一步呈現出取代俄羅斯角色的趨勢。

如果贊格祖爾走廊在美國主導下建成，按照美國官員的設想，一條繞過伊朗與俄羅斯，直接從土耳其通往阿塞拜疆，最后連通中亞的運輸路線就可打通。長期支持阿塞拜疆的土耳其自然希望借助該通道加強與前者的經濟聯系，實現經濟一體化，可又不希望美國這個域外大國獨家壟斷如此重要的戰(zhàn)略通道，將安卡拉排斥在外。為此，土耳其勢必不會退出在南高加索最新動向中的博弈。

總的來看，阿亞兩國圍繞納卡地區(qū)的沖突勢必不可持續(xù)，草簽和平協(xié)議水到渠成。只是協(xié)議內容不可能讓兩國及各自民眾都滿意，且可能撬動地緣力量重新洗牌，點燃域外大國新一輪的爭奪。高加索或許不再是引爆充滿硝煙的導火索，可另一種形式的斗爭或許已然在水面下展開。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