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0日晚上7時半，廈門市嘉庚劇院的燈光暗了下來，樂池升起，一束追光打在鄭小瑛的白發(fā)上。她坐在指揮椅上，回頭向觀眾致意，黑色演出服，V形褶領白襯衫，慈祥而干練。頓時，劇院內(nèi)掌聲雷動，歡呼聲此起彼伏。

96歲的鄭小瑛仍在上臺指揮

 96歲的鄭小瑛是中國第一位歌劇/交響樂女指揮，原中央歌劇院首席指揮、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主任，69歲時從北京來到廈門，相繼創(chuàng)辦廈門愛樂樂團、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推動交響樂和歌劇從殿堂走向大眾，至今已27年。

在她普及音樂的事業(yè)中，推出西方經(jīng)典歌劇中文版，倡導“洋戲中唱”是一項重要內(nèi)容。2010年，81歲的鄭小瑛在廈門工學院組建歌劇中心，先后推出《茶花女》等西方歌劇中文版。2022年，93歲的她正式注冊歌劇中心，“讓歌劇貼近大眾，讓大眾走進歌劇”。

8月30日上演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下稱《奧涅金》）是鄭小瑛推出的第八部中文版西方歌劇，也是第一部俄羅斯歌劇，該劇是俄羅斯最具國際影響的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根據(jù)俄羅斯文學泰斗普希金同名詩體小說創(chuàng)作的三幕抒情歌劇，1879 年完成至今，成為全球歌劇舞臺的經(jīng)典之作。

《奧涅金》中文版海報

作品以深情細膩的音樂語言，講述了奧涅金、塔吉婭娜與浪漫詩人連斯基的愛情悲劇，描繪了19世紀俄國貴族社會的生活圖景，更塑造出俄羅斯文學首個“多余人”的形象，譜寫了一部關于青春、愛情、命運與悔恨的悲情詩篇。

歌劇《奧涅金》首次出現(xiàn)在新中國的舞臺上，是在1956年，當年5月28日-6月10日，由蘇聯(lián)聲樂專家梅德維捷夫、指揮專家巴拉曉夫指導，當時尚在天津的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師生推出《奧涅金》中文版并赴京演出，梁美珍、魏啟賢等主演，黃飛立指揮。

1961年冬，中央歌劇舞劇院（中央歌劇院前身）以歌劇清唱音樂會的形式在京演出《奧涅金》；1962年7月，又在北京天橋劇場演出該劇中文版。

時隔63年，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攜手福建省歌舞劇院再次以中文形式推出這部歌劇。 鄭小瑛擔任藝術總監(jiān)/指揮， 著名歌劇、音樂劇導演，中國音樂學院教授陳蔚擔任導演，攜手著名歌劇表演藝術家袁晨野、李秀英、李爽、李鰲，以及優(yōu)秀青年歌唱家張媛、馮碩、胡特等，聯(lián)袂福州海峽交響樂團、廈門歌劇愛樂合唱團等，精心打造了這部歌劇。

引人矚目的是，柴可夫斯基的這部歌劇，由三位莫斯科國立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的杰出校友參與制作。

96歲的鄭小瑛擔任藝術總監(jiān)和指揮，并在張洪模、韓中杰等譯配中文歌詞的基礎上，以其對俄羅斯文化與柴可夫斯基音樂的深刻理解，對中文歌詞進行了修配，在俄文校對上得到了俄文翻譯專家焦東建、董茉莉的大力支持。

在排練過程中，鄭小瑛的開門大弟子、中國合唱指揮權威、80歲的吳靈芬，應邀指導了演員的音樂作業(yè)。在2014年由國家大劇院與俄羅斯馬林斯基劇院聯(lián)合制作、指揮大師捷杰耶夫執(zhí)棒的原文版《奧涅金》中，吳靈芬指導了全劇合唱團和演員的音樂作業(yè)，為捷杰耶夫的演出做了音樂準備工作。

與鄭小瑛同樣師從世界指揮巨匠格納迪·羅日杰斯特文斯基，俄羅斯“柴可夫斯基”金質(zhì)獎章獲得者，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獲此殊榮的中國人，青年指揮家焦飛虎擔任該劇助理指揮。

而在演員陣容中，袁晨野和李爽都參演了今年4月，中央歌劇院攜手俄羅斯頂級藝術家打造的原文版《奧涅金》。袁晨野1994年在第十屆柴可夫斯基國際聲樂比賽中獲得金獎，該獎項至今在國內(nèi)無人超越；2014年3月，國家大劇院與俄羅斯馬林斯基劇院聯(lián)合推出《奧涅金》時，袁晨野與指揮大師捷杰耶夫合作，首次飾演奧涅金。

第一幕末段，袁晨野飾演男主角奧涅金

為了準備《奧涅金》中文版，鄭小瑛傾注了大量精力。“洋戲中唱”的第一步，是歌詞修配。每推出一部西方歌劇中文版，鄭小瑛都要對前人譯配到歌劇旋律中的唱詞再進行修改。《奧涅金》的歌詞修配，從去年9月演出《托斯卡》時就已開始，至今年3月完成。6月，鄭小瑛把鋼琴譜傳給演員，分別進行網(wǎng)上溝通。8月4日起，她一連五天對演員進行集體音樂作業(yè)，之后導演排戲，訓練樂隊，坐唱，合樂，彩排……

“回歸文學，回歸詩意”

演出即將開始，舞臺兩邊的屏幕亮了。視頻里，鄭小瑛中氣十足，娓娓道來《奧涅金》的劇情及音樂特點——這是自去年演出《托斯卡》時，她開創(chuàng)的另一種導賞模式：

“19世紀的俄羅斯處于封建農(nóng)奴制與資本主義萌芽的沖突之中。這部作品反映了當時俄國貴族青年們的苦悶和探求。奧涅金過著富足奢靡的生活，接受過很好的教育，受過西方啟蒙運動思想影響，他厭倦上流社會空虛無聊的生活，也渴望社會正義，但他缺乏生活目標和責任感，缺乏任何實際行動的能力，只能在鄙視周圍現(xiàn)實的同時，終日憤世嫉俗，碌碌無為，無法在現(xiàn)實中找到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途徑。這是普希金塑造出的19世紀俄國文學史中一個有時代標志意義的人物，第一個被稱為‘多余人’的形象……”

鄭小瑛坐在指揮椅上，右手揮動指揮棒，樂池里的小提琴拉出悠揚的聲音，長笛吹響，在抒情的歌劇序曲之后，觀眾被帶進了俄羅斯鄉(xiāng)下的一座莊園里。

舞臺后方的網(wǎng)幕上，出現(xiàn)了俄羅斯遼闊的平原，河流如帶，蜿蜒流向遠方，樹木在河邊聚成陰影，浮云如墨如火，在霞光中凝結在半空，油畫的感覺撲面而來，讓人想起俄羅斯畫家伊薩克·伊里奇·列維坦的風景畫。列維坦深諳光線的流轉與陰影的細微變化，善于用光影表達俄羅斯大地的寂靜與壯闊。

導演陳蔚說，歌劇《奧涅金》在二度創(chuàng)作上，要回歸文學，回歸詩意，我們希望用俄羅斯的油畫和音樂進行雙重敘事。19世紀的俄羅斯藝術是世界藝術史上的絢麗篇章，這片土地與這個民族的文學、繪畫、音樂、 戲劇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我們將以19世紀俄羅斯油畫藝術為基底，在視覺美學層面去表達普希金文學、柴可夫斯基音樂藝術的結晶——歌劇《奧涅金》。這將是一個以油畫質(zhì)感與肌理為元素，以俄羅斯油畫敘事為特點的舞臺。舞臺視覺參照列維坦《晚鐘》的黃昏光影、列賓的肖像構圖，用投影與實景結合，以呈現(xiàn)“流動的油畫布”。

導演陳蔚

“可曾聽見，  在夜晚叢林中，歌唱愛情，  傾訴著自己的衷腸？”莊園的房間里，女主角塔吉婭娜和妹妹奧莉加唱著歌，她們的母親和老奶娘回憶起當年無奈的婚姻，幕后傳來農(nóng)民的歌聲，由遠而近，“整天辛辛苦苦不得閑，兩條腿發(fā)軟……”繼而又傳來歌唱愛情的合唱：“沿著獨木小橋走呀，看見一個年輕人哪；嘿喲，嘿喲，嘿喲，嘿喲，看見一個年輕人哪，小伙兒長得多么漂亮，臉蛋紅得像個海棠……”歌劇《奧涅金》借鑒了大量的俄羅斯民歌因素，農(nóng)民合唱就直接取材于民歌，旋律自由悠長，如田野間的風。

繼而，農(nóng)民們唱著歌，捧著鮮花、麥穗、水果來到家里，載歌載舞，俄羅斯鄉(xiāng)村的風情撲面而來。

送走唱歌的農(nóng)民們，塔吉婭娜在房間里看書，“我喜歡在歌聲中沉入幻想，讓幻想隨著美麗歌聲隨風飄蕩，向遠方飄蕩。”

塔吉婭娜被普希金稱為“俄國的靈魂”，是他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寫照。她愛讀書，愛沉思，樸素，善良，熱愛大自然，親近勞動者，帶有“明亮的憂傷”，給人一種充滿希望和光明的感覺。

上海音樂學院教授、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李秀英，曾留學美國，簽約歐美歌劇院主演過多部歌劇，先后獲得美國林肯中心紐約歌劇院最佳女主角獎(Diva Award)、斯坦利·托森杰出演員獎 (The Stanley Tausend Award)等獎項和榮譽，2008年她主演的歌劇《蝴蝶夫人》由美國PBS電視臺現(xiàn)場直播，同年獲得第60屆艾美獎 ( Emmy Award)。 

在紐約求學時，李秀英多次觀看大都會歌劇院上演的俄國歌劇《奧涅金》，被劇中塔吉婭娜這一角色及其豐富且具有一定難度的音樂深深吸引。

李秀英飾演女主角塔吉婭娜

當鄭小瑛老師邀約她出演塔吉婭娜時，李秀英欣然接受了這一挑戰(zhàn)自我的任務。

8月初，李秀英懷著熱望，飛到廈門進入劇組，不料開始音樂作業(yè)時，感冒、胃酸、咳嗽、嗓音嘶啞等接踵而來，她克服困難，堅持排練，每天都在感受塔吉婭娜，把一切都交給了塔吉婭娜，從音樂上，從肢體語言上進入角色，漸漸地，跟塔吉婭娜走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幻想、憧憬、沉醉，以及遭受的深層傷害……

接下來，連斯基和奧涅金上場了。

袁晨野是中央音樂學院教授、著名男中音歌唱家，曾在海外留學、工作、生活十年，在歐美歌劇院主演歌劇40部，獲芬蘭米麗亞姆海琳國際聲樂比賽男聲組第一名，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比賽最高獎和休斯頓大歌劇院比賽第一名。他和柴可夫斯基音樂有著深厚淵源，這回是第三次唱奧涅金了，前兩次用俄文，這次用中文。他說，第一次用中文演唱奧涅金，我覺得很榮幸。我發(fā)現(xiàn)，用中文演唱之后，對這個角色理解得更透徹，表達得也更直接、更自信。

奧涅金從圣彼得堡來到鄉(xiāng)下，準備接受伯父的遺產(chǎn)，他穿著白色西服，風度翩翩，帶著玩世不恭的冷漠。連斯基向主人拉琳娜介紹他，他馬上唱了一句：我非常榮幸。拉琳娜介紹自己的女兒時，他又唱：“我非常非常高興”。語氣里帶著陰陽怪氣。

連斯基和奧莉加正在熱戀中， 在4/4 拍子中，開始了火熱的浪漫的二重唱。

李爽，中央歌劇院首席男高音，曾在《圖蘭朵》《游吟詩人》《女武神》《蝴蝶夫人》《卡門》《弄臣》等古典和浪漫歌劇中飾演男主角，在歐美、非洲、亞洲的許多國家演出過。

李爽飾演詩人連斯基

其中，《圖蘭朵》，他在全世界已上演了130多場，在國內(nèi)首屈一指。2015年8月，他隨中央歌劇院赴歌劇故鄉(xiāng)意大利，在普契尼音樂節(jié)演出了《圖蘭朵》，其出色的表演被普契尼的孫女稱贊為“25年來她聽到的最好的卡拉夫”。

李爽的男高音，音色純凈明亮，情感演繹準確到位，極具張力，讓人想起熱烈的愛情，想起悲情的詩人。

劇中，連斯基熱戀著奧莉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熱情地唱出：

我愛│您 啊 我愛│您 啊 奧莉加，

就像狂熱的 詩人那樣深 深 愛 您，

這愛情 │使 我 瘋 狂。

接著音樂變成了抒情的三拍子小步舞曲，奧涅金和塔吉婭娜第一次見面。奧涅金帶著一副上流社會那樣的有點高高在上的口吻問塔吉婭娜：

“在鄉(xiāng)下你會經(jīng)常感到寂寞嗎？盡管風景美好但偏僻遙遠，在我看來，你沒有太多機會來娛樂消遣。”

塔吉婭娜像小學生一樣回答，說她讀很多書，奧涅金說讀書給我們增加智慧，提供心靈養(yǎng)料，但生活不能只有埋頭讀書！塔吉婭娜又說，沉思是我最好的伴侶，兒時的我就愛幻想。奧涅金說，我看出你特別愛沉思幻想，我從前也和你一樣……他們來自于不同的社會，但冥冥間好像有一種力量把他們吸引。塔吉婭娜愛上了奧涅金。

14分鐘的超長詠嘆調(diào)

塔吉婭娜情竇初開，懷著少女對愛情的渴望，勇敢地給奧涅金寫信表白。在這部歌劇中，塔吉婭娜備受柴可夫斯基青睞，老柴為她設計了很多好聽或很有表現(xiàn)力的音樂，其中，“那段寫信的詠嘆調(diào)，是全劇音樂的核心，也是一部難度非常大，又非常優(yōu)美，非常具有戲劇性的詠嘆調(diào)，是所有女高音歌唱家的試金石”（鄭小瑛語）。

塔吉婭娜和奧涅金

夜幕下的房間，窗外是河流、樹木、浮云，塔吉婭娜身著白色睡衣，沉思著。樂池里，鄭小瑛快速揮動指揮棒，一陣急促的旋律響起，顯示出塔吉婭娜內(nèi)心的波動。

塔吉婭娜臉上顯出堅決的表情，激動而熱情地唱：

就讓我毀滅吧！但也要 滿懷著一線光明的希望，

呼喚著渺茫的幸福，體味那人生的柔情！

我就像吞下了神秘毒液，他的身影一直糾纏我！

時時刻刻，在我面前，致命的誘惑擺不脫，

他時時刻刻糾纏著我。

她走到桌前寫信，背后的網(wǎng)幕上出現(xiàn)奧涅金的側影，在明暗交錯的樹下，他身著白西裝，拿著白草帽，風度翩翩，轉過臉來，伸出手，做出邀請的樣子。塔吉婭娜寫著寫著，“呲”的一聲，撕掉信紙，團了團，丟在地上。奧涅金的身影也在背后消失了。

……

李秀英說，業(yè)內(nèi)人都知道，塔吉婭娜是一個難以拿捏的角色，她的唱段看起來沒有太多可以炫技的花腔、高音，但她的內(nèi)心張力之大，在女高音角色中是少有的。

最初出場時，她是一個少女，充滿幻想，內(nèi)斂，不善于交際，但又充滿著內(nèi)在能量。她對奧涅金一見鐘情，大膽表白，但卻遭到了冷酷拒絕，經(jīng)歷了挫敗、悲痛和掙扎的過程，最后嫁給了公爵。后來塔吉婭娜和奧涅金重逢，雖然她仍心存愛戀，但最終用理性戰(zhàn)勝了情感的誘惑。

在柴可夫斯基的這一音樂創(chuàng)作中，塔吉婭娜的形象被刻畫得很豐富，音樂表現(xiàn)錯綜復雜，要把握好這一角色的分寸，對演員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拔乙恢焙苄⌒?、細膩地體會和感受著塔吉婭娜，劇中她給奧涅金寫情書這段長達14分鐘的詠嘆調(diào)，對我來說不僅是演唱功力的考驗，也是對人物復雜心理如何表達的新體驗?！?/p>

塔吉婭娜寫信表白之后，奧涅金回訪，唱起了他在這部歌劇中少有的抒情詠嘆調(diào)：

假如我喜歡家庭生活， 情愿受家庭的束縛，

假若我命中已經(jīng)注定 要成為丈夫和父親，

那除了你以外，我不會選 擇別的姑 娘。

但是我生來命運不幸，家庭與我沒有緣分，

雖然您一切都很完美，我卻無法與你相配。

……

幕后傳來少女們的合唱聲：

姑娘們，美麗的人兒，我親愛的姐妹們，

大家快來盡情跳舞，快來盡情歌唱吧！

他們遠遠跑過來，我們悄悄躲起來，

快快閃開姑娘們，快拿紅莓扔他們，

……

奧涅金在塔吉婭娜臉上輕輕一吻，優(yōu)雅地把信往下一丟，塔吉婭娜連忙雙手接住，奧涅金從桌上拿起蘋果，向空中拋去，抓住，咬了一口，揚長而去，留下塔吉婭娜在舞臺上悵然。

“今天帶了兩塊手絹”

中場休息時，不少觀眾涌到樂池邊去看鄭小瑛。

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工作人員李心怡扶著她，從椅子上站起，彎腰慢慢走出樂池。

鄭小瑛年紀大了，近年兩次腰傷，行走不便。2022年9月底，老伴摔倒了，鄭小瑛去扶他，不慎扭傷了腰。醫(yī)生說她壓縮性骨折，住院6天，做了手術。2024年冬天，在修配 《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以下簡稱《理發(fā)師》）的歌詞時，她不小心閃到了腰，半臥在床上，一邊生氣一邊在iPad上做修配。

因為腰傷，她不能像年輕演奏員那樣，走下樓梯進入樂池。劇院照顧她，在演出前半小時，就把樂池升起，與舞臺平齊，讓她坐進樂池，再隨著樂池降下去?？煅莩鰰r，樂池再升起，她和演奏員們一起向觀眾致意。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行政總監(jiān)程遠開玩笑說，全世界都少有這種儀式感。

因為腰傷，不能爬樓梯，中場休息時，鄭小瑛沒有回到指揮室。出了樂池的小門，在過道旁邊，有一個很小的角落，她就在那里休息。她坐在黑色鐵腳椅子上，頭頂上有著紅色白色的管道，背后有個很大的消火栓箱子。

從2023年演出《弄臣》開始，鄭小瑛每次都在這里中場休息。演出《弄臣》時，她還在這里背講解詞。那時，在每幕演出前，她要進行現(xiàn)場導賞。她說，“原來都是現(xiàn)場導賞，后來發(fā)現(xiàn)還可以用視頻的方式，就偷懶了，否則這點休息時間也都不能休息了?！?/p>

休息時，她掛念著昨天彩排時發(fā)現(xiàn)的問題，問一位工作人員：“你在下面看演出，字幕上的一些臺詞改了沒有？”又評點某個詠嘆調(diào)，“還不錯，中間有一段錯了，總的來說還不錯”。

她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用手絹擦著汗。她說，今天帶了兩塊手絹，一塊濕了，再換另一塊。

作為歌劇的統(tǒng)帥，指揮在歌劇演出中耗費精力巨大。她不僅要領導歌劇表演的全過程，而且決定著整部歌劇的速度和節(jié)奏、戲劇性的轉折、抒情性的特點、力度的起伏和發(fā)展、合唱和樂隊間的性質(zhì)和平衡等。她必須聚精會神，反應敏捷，統(tǒng)籌臺上、臺下、樂池、后臺，甚至指導燈光效果的起止、大幕在音樂中的起落等。

當然，鄭小瑛的辛苦不僅如此。自2023年起，她以驚人毅力連續(xù)突破藝術極限，不斷開創(chuàng)最高齡指揮完整歌劇的世界紀錄，先后推出并指揮中文版《弄臣》《托斯卡》《理發(fā)師》等歌劇，持續(xù)探索“洋戲中唱”系統(tǒng)化之路，個中辛苦非外人所能道。

2023年8月推出《弄臣》時，94歲的鄭小瑛做了充分的體能準備。7月31日，她抵達福州，次日就開始排練，每天排練5小時。演出前一天，她擔心身體出意外，特地把愛徒呂嘉從國家大劇院叫了過來，做好救場的準備。

在福州和廈門揮完三場《弄臣》后，她感覺自己還行，2024年9月就要揮《托斯卡》。而《托斯卡》比《弄臣》更難，戲劇張力更大，是個不小的考驗。

在程遠記憶中，“我們那次去福州，感覺到鄭老師有些緊張，就怕自己身體吃不消。我們剛到酒店，她就給我發(fā)了一粒救心丹，給拍視頻的工作人員也發(fā)了一粒，她自己還帶著一粒，說萬一她有事，就拿這個救她”。

在福州排練時，上午兩個半小時，下午兩個半小時，鄭小瑛每天都是汗流浹背。白天排練完，晚上她把大家犯的錯，重新看一遍，也要4-5小時。

排練時，她有時覺得，揮得情緒特別高亢時，心臟跳得很快，就有些不舒服。

好在有驚無險，三場《托斯卡》順利揮完。今年，她又揮了兩場《理發(fā)師》。而且，她打破了一年只揮一場大歌劇的習慣。上半年揮完《理發(fā)師》之后，8月她又要揮《奧涅金》。

回到《奧涅金》上，鄭小瑛說，最累人的是舞曲部分，你要調(diào)動全身力量，帶動樂隊演奏。兩人抒情的時候要好一點，也很難。就是你要配合演員，你看那和弦，你一句她一句，要對得嚴絲合縫。演員一上臺，有時唱得隨意，一隨意，我就很困難了。如果演員出了差錯，我就要帶著那么大個樂隊，追著他或她，進行救場。累就在這里，心累加上體力累。

說著說著，程遠問她喝不喝水，她不喝。又問她，要不要巧克力，補充下能量。她說不要，見效沒那么快。李心怡還是給她拿來了兩塊巧克力。她就吃了。一邊吃，一邊問：我什么時候該去了？

李心怡說： 下半場開始，還有4分鐘。

終于，程遠扶鄭小瑛站起，一旁的保安推開了通往樂池的小門。程遠說，出發(fā)，“遠征”順利。

“飄向，——何方，我黃金般的青春”

“??！多快樂！ 我們沒想到今天有樂隊來助興，好快樂！好開心！”

在鄭小瑛指揮下，第二幕開始了，拉琳娜宅邸大廳里，燈火輝煌，客人們唱著歌，跳起華爾茲舞，來參加塔吉婭娜的圣名日宴會。

盛大的舞會或宴會場面，優(yōu)雅或激情的舞蹈，是歌劇《奧涅金》的一大亮點。舞蹈編導歐陽丹介紹稱，《奧涅金》中有著豐富的舞蹈類型，包括風格性極強的瑪祖卡舞、優(yōu)美的華爾茲舞、頗具力量美學的蘇格蘭舞……反映了當時俄羅斯上流社會或鄉(xiāng)村莊園的社交生活。

第二幕的舞會劇照

奧涅金也應連斯基之邀前來參加宴會，卻聽到了當?shù)厝藢λ姆亲h，他非常反感，遷怒于連斯基，故意去挑逗連斯基的戀人奧莉加。

舞臺上，瑪祖卡舞開始了，姑娘們擺動裙擺，客人們打著節(jié)拍。樂池里，鄭小瑛揮動指揮棒，調(diào)動全身的力量，以帶動樂隊的演奏員們。

瑪祖卡舞之后，連斯基被奧涅金激怒了，唱：

我在欣賞你用花言巧語玩弄純潔的姑娘們，

你存心騙她們，擾亂她們的平靜，

你戲弄她們。

看來一個塔吉婭娜還不夠，

現(xiàn)在你又要來摧毀我心愛的純潔的奧莉加

……

他怒斥奧涅金，向其擲下決戰(zhàn)書：

好吧！就明天！看我們誰會受到懲罰！

就算我瘋狂啦，

那您卑鄙小人，無恥惡棍！

次日早晨，連斯基帶著助手，提前趕到?jīng)Q斗地點。

網(wǎng)幕上，高大挺拔的白樺樹，籠罩在清冷的光里，枝干潔白帶著黑色斑點，仿佛黑色雨點風干在那里，又像是樹干上睜開了一只只黑色的眼睛，雪花不時在林間飄落。

……

終于，兩人執(zhí)槍相對，上前握手，用肩膀撞了一下對方，又分開，奧涅金舉槍對準連斯基，連斯基仍往前走，端槍在手，慢慢轉過身來，舉槍，“砰”的一聲，他左手捂胸，槍掉在地上，人慢慢倒了下去。奧涅金還呆在原地，槍口朝下，緩緩地問：死了？連斯基的助手查列茨基說，死了。奧涅金單膝跪地，以手撫胸，繼而扔下槍，站起，快步走過來，俯下身去，把連斯基抱起，雪仍在飄著，在身后的白樺林中……

決斗之后，奧涅金抱起連斯基，追悔莫及

 “恥辱！痛苦！ 不幸的命運啊！”

第三幕開始了，鄭小瑛快速揮動指揮棒，華麗的波蘭舞曲把人們帶到了圣彼得堡顯貴宅邸內(nèi)豪華的花廳里，白色衣裙的淑女和黑色燕尾服的紳士，旋轉，起舞。

之前，鄭小瑛說，最后一幕是很難的，舞會大場面比較耗費指揮的精力，你要調(diào)動銅管，你不使勁，他們怎么吹?。磕阋獛铀麄兟?。

從海外歸來的奧涅金，身著黑色禮服，像游魂一樣，出現(xiàn)在舞會上，嘴上留了胡子，有點飽經(jīng)滄桑的樣子，心不在焉地看著場上的舞者，唱：

上流社會空虛奢華的生活，

驅不散我永久煩惱的憂愁！

在決斗里我殺死了朋友，

一事無成終日彷徨，

虛度過二十六年華，

我早已厭倦四處游蕩，

賓客們迎來了公爵和他美麗優(yōu)雅的夫人塔吉婭娜，快節(jié)奏的蘇格蘭舞跳起來了，淑女的裙裾飛舞，紳士在旋轉，盡顯活力和激情。

李鰲飾演的公爵，用溫厚濃郁的男低音唱起了著名的詠嘆調(diào)，“愛情能征服所有的人們， 給人們帶來幸福歡欣，不論是青春年華初見世面懵懂青年們，還是那久經(jīng)沙場歷經(jīng)滄桑的白發(fā)老年人”，傾吐了他對塔吉婭娜深厚成熟的愛情。

百無聊賴的奧涅金，在輝煌的舞曲中，看到了典雅華貴的塔吉婭娜，一時震驚了：

啊！難道我 是在夢中！

是什么讓我僵冷的心又突 然激動重新蘇醒？

是空虛，煩惱，還是 愛情的火焰在燃燒？

奧涅金的愛情之火燃起來了，他用當年塔吉婭娜給他寫信時同樣的語言，同樣的音樂，瘋狂地發(fā)泄出內(nèi)心的狂熱：

我就像吞下了神秘毒液，

渺茫的希望糾纏我，

時時刻刻在我面前，

可愛的身影擺不脫，

時時刻刻她在我面前。

奧涅金寫信約見塔吉婭娜。公爵的客廳里，塔吉婭娜身穿雅致的晨裝，手里拿著信，唱：

我心情沉重?。?/span>

又是奧涅金，

好象那無情幽靈又在我面前出現(xiàn)！

他火熱的眼光再次攪動我的心，

讓我平靜的心又重新蘇醒。

奧涅金在門口出現(xiàn)，緊走幾步，甩掉披風，單膝跪地，抱住了塔吉婭娜。塔吉婭娜示意他站起來：

 奧涅金，您還記得嗎？

 在花園小路上，我和您相逢，

我曾經(jīng)那樣溫順傾聽您的教誨！

背后的網(wǎng)幕上出現(xiàn)了從前他們的身影。奧涅金雙膝跪地，拉住塔吉婭娜的手，感情強烈地唱：

請原諒！ 請您憐憫我吧！

我鑄成了大錯，已受到懲罰

塔吉婭娜走到一邊，奧涅金仍跪在地上。

奧涅金！那時我還年輕，比現(xiàn)在更加純 真，

我曾經(jīng)愛過您，我承認，可我在您心里算什么？

我得到什么？是冷漠無情！

那純真少女的愛情 對您不新鮮，打不動您的心！

到如今，每當我想起，

您那樣冷酷無情的眼神，熱血就會變冷！

奧涅金跪在地上，以手撫胸，緩緩站起，低頭踱步，從地上撿起披風，拖著它，走在窗前沉思，急切地，感情強烈地唱：

難道您在我苦苦哀求里面，

看出了什么可鄙的詭計？

難道我真會那樣卑鄙？

你這樣責備我真痛心！

假如您知道，渴望愛情

有多么折磨我的心，

……

塔吉婭娜哭泣，兩人二重唱：啊！ 幸福曾經(jīng)就在眼前，在眼前，在眼前。網(wǎng)幕上出現(xiàn)他們從前交往時的樣子，隨即如曇花一現(xiàn)，又消失了。塔吉婭娜說自己已經(jīng)結婚，命運早已有決定，請奧涅金離開，奧涅金沖上前，抱住了塔吉婭娜的肩膀，盡情傾吐心聲：

離開你？離開你？ 我不能離開！不！不！

我要時刻看見您， 要隨你去到天涯海角，

我用熱愛去追隨您。

我欣賞您的音容笑貌，深情地望著您，

用我全心領會您無比的完美。

沉溺在熱戀您的痛苦里， 蒼白又迷茫！

但我幸福，這是我唯一的理想，唯一的幸福。

冷漠的奧涅金終于迸發(fā)了真情。之前，袁晨野接受采訪時說，在樂隊的音樂烘托中，我每次唱到這里，都是渾身發(fā)抖，確實是迸發(fā)出了全身的感情，但同時，你又不能完全沉溺在情緒中。在演出時，這個平衡我找的還行。

面對著奧涅金的愛情攻勢，塔吉婭娜，這位曾經(jīng)愛幻想的少女，已成長為有責任心的女性，她用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的誘惑，掙脫了奧涅金的擁抱，唱出了最后的高音：“我們永別啦！”在奧涅金臉上深情一吻，決然地走了，留下奧涅金在舞臺上悵然。   

窗外，雪花還在一片一片落著，奧涅金呆立著，唱：“恥辱！痛苦！ 不幸的命運?。　甭曇羯畛?、悲傷、激昂，用的是E小調(diào)，就是連斯基唱過的音調(diào)。樂池里，鄭小瑛快速揮動著指揮棒，在轟鳴的樂音中，奧涅金跪倒在舞臺上……鄭小瑛的指揮棒緩緩落下，掌聲像潮水一樣起來了。

“同志仍需努力”

導演和演職人員手拉著手謝幕，激起一波一波的歡呼聲。樂池升起，白發(fā)的鄭小瑛在工作人員攙扶下，走上舞臺，隨即坐在輪椅上，帶著演職人員向觀眾揮手致意，演員們把鮮花拋向觀眾，激起一陣陣尖叫。

導演陳蔚在后臺激動地總結，“100分！今天我們?yōu)閺B門的觀眾和從全國各地來的歌劇愛好者們獻上了一份厚禮。這樣高質(zhì)量的演出，在全國，乃至全世界，也是很少見的！為我們點贊！”

鄭小瑛坐在輪椅里，冷靜地提醒：“音樂方面的錯誤還存在，所以我要給您減兩分，98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導演陳蔚在朋友圈中說：王炸！96歲高齡的鄭小瑛老師，經(jīng)兩個半小時的現(xiàn)場指揮，堪稱是本場演出得以成功的定海神針，結束時衣服已被汗水浸濕，鄭老師依然是精神矍鑠，笑容燦爛，真心膜拜，不愧是中國指揮界的常青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