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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杜甫挑錯,談何容易!

風景
著名作家張宗子的隨筆集《花嶼小記》里邊,有一篇文章題為《給杜甫挑錯》,涉及到杜甫的“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這兩句詩。作者寫道:
“白頭”這一句,細究起來,有毛病。劉師培說:“夫白發(fā)可言長短,今易白發(fā)為白頭則屬不同?!鳖^怎么可能越搔越短呢?社科院文研所的《唐詩選》,此處不多解釋,只說“白頭實指白發(fā)”。想來老杜的原句,應是“白發(fā)搔更短”,但“發(fā)”字仄聲,不合格律,又不能救,只好輕騎過關,來個“留頭不留發(fā)”。局部借代全體,如“帆”代替“船”,“羽”代替“鳥”,都是允許的。不過這里說頭越撓越短,畢竟聽起來有些滑稽。
根據(jù)該文的引述,最初對“白頭搔更短”挑錯的是民國學者劉師培,但是張宗子對劉師培的觀點是認同的。我認為,劉師培及張宗子對“白頭搔更短”的挑錯屬于誤判。
杜詩中與“搔頭(首)”有關的詩句,除了“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外,還有四例:
天王守太白,駐馬更搔首。(《九成宮》)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夢李白二首》其二)
喚起搔頭急,扶行幾屐穿。(《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
天地空搔首,頻抽白玉簪。(《樓上》)
值得注意的是,杜詩中“搔發(fā)”或“搔白發(fā)”之類的用法,一例也沒有。這一現(xiàn)象表明,在“白頭搔更短”中,“搔”與“白頭”搭配,是杜甫的習慣用法,并非出于平仄的考慮,硬把“白發(fā)”改成“白頭”。搔“白頭”,意即搔頭上的白發(fā)。
日常生活中,“剪頭”“剃頭”的說法比較常見,意即理發(fā)、剃發(fā)。再如:刮臉,指刮臉上的胡須及絨毛;掏耳朵,指掏外耳道里的耳垢(俗稱耳屎)。以此類推,“搔首”即撓頭上的白發(fā),也可以包括頭皮。
這次對“挑錯”的挑錯,使我頗有感慨:想給杜甫的詩挑錯,談何容易??!
歷史上非議杜詩的人也不少,他們的非議,要么不能言之成理,要么屬于見仁見智的范疇,要么是存疑待考的性質,真正發(fā)現(xiàn)杜詩的“硬傷”,挑錯成功的例子,雖然不敢說絕對沒有,但是,縱然有,也十分罕見。至于挑錯失敗的例子,就非常多了,略舉數(shù)例如下。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出自杜甫的《北征》。歷史上有一些學者對此提出了異議。例如:
趙次公說:“妲己滅殷,褒姒滅周,而用于夏殷句之下,此乃公命語痛快,因成小誤耳?!?《新刊校定集注杜詩》卷三)
胡仔說:“老杜謂夏商衰,誅褒妲。褒姒,周幽王后也。疑‘夏’字為誤。當云‘商周’可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二)
仇兆鰲說:“從夏殷為是,下有周漢也。妺喜、妲己,桀紂所嬖。舊作‘褒妲’,疑誤?!?《杜詩詳注》卷五)
浦起龍說:“本應作‘妺妲’,夏妺喜,殷妲己也。痛快疾書,涉筆成誤。”(《讀杜心解》卷一之二)
其實杜甫的這兩句詩,一點兒毛病沒有,正如顧炎武所說:“不言周,不言妺喜,此古人互文之妙,正不必作誤筆?!保ā丁度罩洝肪矶摺罚?。
所謂“互文”,是古詩文中一種常見的修辭手法,上下文參互成文,合而見義?;ノ耐ǔV话l(fā)生在兩組對應關系之間,如“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木蘭詩》)、“秦時明月漢時關”(王昌齡《出塞》)、“煙籠寒水月籠沙”(杜牧《泊秦淮》),就屬于這種常見的互文。
而“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這種互文,則發(fā)生在三組對應關系之間,這是一種更復雜、更高級的互文。趙次公等人大概沒有見過這種句式,就認為不合理,有毛病,殊不知這正是杜甫的巧思所在。“夏殷衰”“誅褒妲”這六個字,信息量極大:根據(jù)“夏”字,我們可以“腦補”出“妺喜”(夏桀寵幸妺喜);根據(jù)“褒”字,我們可以“腦補”出“周”(周幽王寵幸褒姒);根據(jù)“誅”字,我們可以“腦補”出夏桀、殷紂王和周幽王。詩句里原有的“夏殷”“褒妲”(“妲”即妲己,為殷紂王所寵),加上我們“腦補”的,共三個朝代、六個歷史人物。相關歷史事件,我們也可以根據(jù)這六個歷史人物進行“腦補”。詩句雖簡化到極致,但“筆斷而意連”,不僅語法上無懈可擊,而且意思全到了。
杜甫的《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中有這樣兩句詩:“軒墀曾寵鶴,畋獵舊非熊?!本湟鉃椋喊驳撋街?,不過是君上的寵鶴;而您(指哥舒翰),則好比是周文王打獵時遇到的呂尚(“非熊”借指呂尚)?!皩欪Q”,典出《左傳·閔公二年》:“衛(wèi)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
軒,古代指一種卿大夫所乘的有遮擋的車子。“軒”又指一種高敞有窗、視野開闊的建筑樣式?!败保概_階。
有論者認為“軒墀”用典有誤,如宋人吳可《藏海詩話》、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一、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八,皆謂應為軒車之軒,非軒墀之軒。在他們看來,軒墀之軒,是作為一種建筑樣式的軒,“軒墀”,即“軒”之“墀”。其實他們對“軒”字質疑,大概是不知杜句的出處所致。吳均《主人池前鶴》詩云:“本自乘軒者,為君階下禽。”杜甫提“軒”的時候,把“墀”捎帶上,不過是連類而及罷了?!败庈辈⒎侵荒芙忉尀椤败帯敝败保€可以解釋為“軒”與“墀”。鶴出則乘軒,歸則養(yǎng)于階墀之下,這就是“軒墀”二字的含義,何誤之有?由此看來,一個人沒有杜甫那么宏富的腹笥,還要給杜詩挑錯,“風險”實在太大。
杜句“弟子貧原憲,諸生老伏虔”,出自《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七云:“古人經(jīng)史,皆是寫本。久客四方,未必能攜。一時用事之誤,自所不免,后人不必曲為之諱。子美《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詩‘弟子貧原憲,諸生老伏虔’,本用濟南伏生事,伏生名勝,非虔。后漢有服虔,非伏也?!卞X、朱、仇、楊諸家皆于“伏”字下注云“當作服”。
實際上,“伏”與“服”古本通用,眾人不知,誤把“伏”字當成差錯挑出來。清人陳僅說:“古服、伏通用?!段倪x·江文通〈別賦〉》李善注引服虔《通俗文》,正作‘伏虔’,此其的證也。陸士衡詩‘誰謂伏事淺’,善注:‘伏與服同,古字通?!隙拧段粲巍吩姟露壬?,即本此,亦可互證。歷來注家,均未之及。”(《竹林答問》)陳僅的看法才是正確的。
上述各例,給杜甫挑錯的,都不是個別人,而是眾人,甚至是不同時代的眾人,然而他們的這幾次挑錯,都以失敗告終??梢哉J為,絕大部分情況下,杜甫的詩是正確的,是高明的,是自洽的,而挑錯者反而是幼稚可笑的。當然,也不是絕對不能給杜詩挑錯。不過,還是慎之又慎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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