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1日至11月2日，比利時偷窺者舞團（Peeping Tom）攜代表作《艙中謎事》（Diptych）在上海國際舞蹈中心大劇場首演。作為第24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參演劇目，該劇連演三場依然一票難求?！案Q視”是偷窺者舞團創(chuàng)作的核心動力與內(nèi)在隱喻。然而，我們在窺視什么？為什么需要窺視？

一條不聽使喚的毛巾與手持它的西裝男子纏斗不休；驟起的狂風卷著大塊紙屑破門而入，幾乎將舞者們猛烈地“掀離”地面；女舞者高抬穿著高跟鞋的腿端坐椅上，用足尖操控著所有門的開合；當衣柜被重新打開，其中竟擠滿了暗流涌動的身體，它們向外漫溢，試圖將房間里的女人卷入其中；脫離軀體的女傭頭顱，連同與之錯位的四肢，在床榻上驚悚地移動……舞臺上種種不合常理、荒誕離奇的景象，讓即便親臨現(xiàn)場的觀眾，也對自己所“窺視”到的一切感到驚異難安。

10月31日至11月2日，比利時偷窺者舞團（Peeping Tom）攜代表作《艙中謎事》（Diptych）在上海國際舞蹈中心大劇場首演。作為第24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參演劇目，該劇連演三場依然一票難求。

偷窺者舞團由編舞家加芙列拉·卡里索 和弗蘭克·沙爾捷于2000年共同創(chuàng)立。自成立以來，舞團憑借超現(xiàn)實的舞蹈劇場美學，怪誕而自帶黑色幽默的肢體敘事，以及對人、家庭與社會議題幾乎“毫無底線”的極致探尋，在國際舞臺上備受矚目并屢獲殊榮。

其作品《艙中謎事》于2023年獲英國奧利弗獎“最佳新舞蹈作品”提名，并在同年獲得西班牙評論家獎“最佳國際舞蹈演出”獎項，以及法國巴黎歌劇院“贊譽獎”。

《艙中謎事》改編自舞團兩位編舞家加芙列拉與弗蘭克早期為荷蘭舞蹈劇院創(chuàng)作的兩部短篇舞作——《消失的門》（The Missing Door, 2013）與《謎樣的房間》（The Lost Room, 2014）。前者是一場關于在生死邊緣迷走、被困于無法開啟之門內(nèi)的男人的記憶迷宮；后者則借一艘載滿各異人物的船艙，揭示身體與靈魂沉浮于現(xiàn)實虛幻之間的恐懼與徒勞。

在《艙中謎事》中，編導加芙列拉與弗蘭克共同構建了一個令人窒息的，黑暗而閉塞的世界。女傭、嬰兒、陌客、母親等不同的人物在如同電影特效般扭曲的時空中漂泊，試圖在自我毀滅式的身體狂舞中追尋彼此的蹤跡。

認為《艙中謎事》體現(xiàn)了“大衛(wèi)·林奇式”的電影質(zhì)感與美學，或許還不足以充分揭示創(chuàng)作背后的實驗性與批判性?？梢哉f，作品在電影與舞蹈劇場之間找到了一種創(chuàng)作策略的“越界”。

《艙中謎事》不止于對抽象和在場的身體表達的探索，而是通過融合一系列影像敘事與影像視覺化呈現(xiàn)，將作品帶進了更具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力的空間、時間和意象之中。

觀眾時刻等待著被那些幻術般的舞臺調(diào)度、光影設計與身體語匯所營造的視覺奇觀猛烈沖擊，直至在視、聽、觸等感官的洪流中徹底迷失方向。如《消失的門》那如同結局般的開頭：男人用白布清理“作案現(xiàn)場”的血跡，而當不同角色在幽閉走廊內(nèi)搖擺暴跳了一陣子后，時間似乎在夢境與現(xiàn)實交織碰撞中再度輪回。這種非線性的敘事結構在打破傳統(tǒng)敘事框架的同時，挑撥著觀眾對角色及其動機的一系列邏輯性推理的常規(guī)預期。

而當重新“倒帶”至時間凝固的那一刻，原本的角色安排在舞臺上被打散，重新組合成新的意義關系。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那些充滿故障美學的視覺化表達：舞者們與一把頑固的鑰匙纏斗，其動作精準呼應著隨之而來的振動節(jié)奏與強度。當失控不斷加劇，整條長廊仿佛在“異常”與“崩潰”的邊緣戰(zhàn)栗。在某一時刻，這種顫動甚至異化為人物切分音般的咒罵。

《迷失的房間》延續(xù)了《消失的門》中已探討的若干主題。角色在時空中迷失，他們在持續(xù)地流散與相互追尋中，流露出對未來的一種憂郁懷舊之情。

作品中罕見的長段臺詞出現(xiàn)在一位心神俱碎的女人對丈夫嘶喊中，在撕心裂肺地咆哮后, 她絕望地低訴：“我永遠對你不夠好 (I’ll never be good enough for you)?！蹦浅林乇醋罱K隨著女人靜默地走出房間、關上房門被帶至了無盡黑暗的夜色中。

直至作品尾聲，分離的頭身的尖厲鳴叫交織著，最終將角色推向了與現(xiàn)實決裂的瘋狂深淵。然而，在謝幕結束后，表演還在繼續(xù)……

在創(chuàng)作策略越界上從開場、幕間到結束，作品完全彌合了演出與幕間，開始與結束的界限。

從《消失的門》到《謎樣的房間》的轉(zhuǎn)場甚至沒有給觀眾“喘息”的機會：《消失的門》作品結束后，舞者直接開始在臺上扯去地面四邊的膠帶，與隨后介入的身穿黑衣的工作人員一同拆裝布景與裝置，甚有舞者在臺上大聲指揮，黑衣人躍下舞臺徑直向觀眾席走去的舞臺行動。

與此同時，一束自舞臺對角射出的煞白追光，在舞者、“尸體”、道具和后臺設備間無情地移動、停留、掃視，這種沒有任何遮掩與隱私的結構推進，戲劇性地為劇場空間正在發(fā)生的“窺視”行為疊加了另一種不安的真實。

“窺視”是偷窺者舞團創(chuàng)作的核心動力與內(nèi)在隱喻。

除《艙中謎事》轉(zhuǎn)場過程就觀演關系之間設計的另類窺視外，作品內(nèi)部亦存在多個窺視場景。例如在《謎樣的房間》中，女傭被迫躲在嚴寒的艙外，透過玻璃窗凝視室內(nèi)角色之間的親密舉動與情感糾葛。

然而，我們在窺視什么？為什么需要窺視？正如編導弗蘭克·沙爾捷在卡薩布蘭卡國際視頻藝術節(jié)的對話中所坦言的那樣: “我們熱衷于沉浸于那些從未目睹過的事物之中，在一種禁忌之中……身為藝術家，若要真正創(chuàng)作，就必須凝視這些禁忌，不僅是社會中的，還包括內(nèi)涵在自我深處的。偷窺者舞團正是這樣的偷窺者——它窺視個體與社會最親密的領域，并毫無畏懼地將所有呈現(xiàn)在舞臺上?！?/u>

唯有暫且將邏輯思維置于門外，才能全然沉浸于《艙中謎事》所營造的錯亂時空與懸疑幻境，感受這場排山倒海般的感官風暴。

正如舞團其名所示，觀眾所“窺視”的，正是那些本不應被目睹的隱秘世界：在遠洋客輪的艙船里，在令人恍若置身的詭異旅館內(nèi)，在門扉吱呀開合的奇異幻覺間，撥開個體與社會中那些未被言說的關系、欲望與禁忌。觀眾在毛骨悚然與黑色幽默間徘徊不安，不斷經(jīng)歷著心理限度與審美品位的雙重考驗。

《艙中謎事》是對當下世間百態(tài)的夢魘般的隱喻。我們沉浸其中，迷失其中，不禁戰(zhàn)栗，期盼著何時能從中醒來。

（揭婧，上海戲劇學院舞蹈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