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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理查三世在臺上“吃播”,邵賓納的魔法被觀眾識破了
邵賓納劇院在去年中國上海國際藝術季掀起了觀眾審美的高潮,成為最熱議的外國戲之一。2025年秋的上海YOUNG劇場又帶來邵賓納的《理查三世》和《米歇爾科爾哈斯》拉足了觀眾半年的期待。
拉斯·艾丁格飾演的理查三世正將奶酪瘋狂涂抹在臉上。干裂的碎屑從扭曲的面容上剝落,這個莎士比亞筆下最著名的惡棍,此刻不像在經歷悲劇性的毀滅,反倒像一位在流量崩盤前進行最后瘋狂“吃播”的網紅。
這一幕,精準概括了德國邵賓納劇院此次上海之行的全部魅力與局限——它依然鋒利,但揮舞的套路,似乎已被熟悉它的上海觀眾提前識破。

《理查三世》劇照 來源:YOUNG劇場
麥克風:權力的手術臺與擴音器
導演托馬斯·奧斯特瑪雅對重構莎士比亞戲劇的興趣始終不曾中斷過,莎劇中所反映歷史矛盾成為人類不斷重復上演的內容,這為他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戲劇提供了無限的可能。
舞臺上那支懸吊的麥克風,是奧斯特瑪雅解構《理查三世》的核心道具。它時而是權力的擴音器,時而是解剖靈魂的手術刀。當理查在震耳的金屬樂中拉起麥克風,宣告“只好橫下心來,做一個惡人”時,莎士比亞的詩句被鍛造成了當代社會的生存宣言。
這種處理方式深植于德國戲劇的批判傳統(tǒng)。與去年《哈姆雷特》將王子改造成消費社會的叛逆者一脈相承,奧斯特瑪雅同樣將理查三世這位中世紀陰謀家,重塑為現代社會的產物:一個因身體缺陷而被邊緣化,轉而通過操縱權力來確認自身存在的“反英雄”。
劇中,權力的每一次進階都伴隨著一場暴食,直到他目睹王子尸體時生理性干嘔,完成了“權力饕餮終將自我反噬”的精彩隱喻。

劇照
當莎士比亞遇見現代政治
奧斯特瑪雅對英國同行處理莎劇的方式直言不諱:“英國人把莎劇演得支離破碎,他們用恭敬毀了莎士比亞?!庇鴦鲅永m(xù)著對文本的敬畏傳統(tǒng),將莎士比亞奉為不可褻瀆的經典。勞倫斯·奧利弗穿著華服的哈姆雷特在奧斯特瑪雅看來,這無異于脫離現實的虛假想象。
德國劇場自布萊希特以來就形成了獨特的批判傳統(tǒng)。奧斯特瑪雅繼承了這一血脈,他的《理查三世》不是對經典的頂禮膜拜,而是以破壞的勇氣進行的當代對話。他刻意強化了理查作為“語言魔術師”的特質,讓幾個世紀前的權力游戲與當下的政治現實產生了驚人的共鳴。
奧斯特瑪雅在復旦大學講座中一語道破天機:“莎士比亞劇本的真相是關于語言的力量。理查不僅是權謀的藝術家,他更是語言的魔術師?!边@一洞見在舞臺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
懸吊的麥克風不僅是權力的擴音器,更是這個時代最致命的武器。我們看到的不再是中世紀的陰謀家,而是一個深諳傳播學的現代政客。他懂得如何用語言塑造現實,如何用修辭操控人心,這正是我們這個信息爆炸時代的真實寫照。

劇照
實時影像:劇場中的先鋒利器
實時影像作為邵賓納的標志性語言,繼續(xù)在《理查三世》中扮演要角。麥克風內置的攝像頭將理查的臉實時投射到巨幕,懟臉拍攝的特寫鏡頭將權力頂峰的孤獨與脆弱無限放大。每一寸肌肉的顫抖、每一絲眼神的陰鷙都被無限放大,我們仿佛在觀看一場權力的病理切片——權力如何異化人性,孤獨如何吞噬靈魂,都在這個被科技放大的凝視中無所遁形。
最精彩的是結尾,實時影像構建了理查的夢境:沒有殺戮場面,只有一個個復仇亡魂臉龐的特寫依次浮現,將最深層的心理恐懼具象化。夢醒后,驚懼的汗水混合著臉上的奶酪碎屑,他喃喃低語:“沒人會為我的靈魂哭泣。”

劇照
自《哈姆雷特》以泥濘舞臺和瘋癲演繹震撼滬上,邵賓納在上海觀眾心中確立了“當代戲劇先鋒”的鮮明形象。但這份過高的期待,似乎讓今年的《理查三世》陷入了一種“期待悖論”。公允地說,本次演出依然保持了邵賓納一貫的高水準:工業(yè)質感的舞臺、充滿張力的表演、對經典文本的當代解讀,無不彰顯著這支“德國戲劇夢之隊”的專業(yè)素養(yǎng)。
然而,當這些元素以近乎標準的“邵賓納配方”呈現時,那種顛覆認知的驚喜感卻有所減弱。一如既往當代瘋狂人物行為和當代化敘事空間,似乎標志化的美學范式正在悄然生成,甚至視覺美學也略有趨同。例如在《米歇爾·科爾哈斯》中“人飾馬匹”的肢體表現極具沖擊力,多媒體與實時影像的運用也相當純熟,但整體上未能超越觀眾對邵賓納既有的認知框架。當先鋒手法變得可預測,其最珍貴的革命性力量難免打上折扣。

劇照
魔法減淡,但好戲永不落幕
盡管挑剔的觀眾沒有得到十二分滿足,但奧斯特瑪雅和邵賓納的價值毋庸置疑。他在復旦大學的演講中坦言:“莎士比亞劇本的真相是關于語言的力量”,他的作品始終在踐行這一點:不是對經典的頂禮膜拜,而是以破壞的勇氣進行當代對話。
奧斯特瑪雅盡管也脫口而出“歐洲劇場快不行了,戲劇是躺在ICU里隨時要斷氣的病人”,但他在上海還是展現了對戲劇未來的堅定信念。《理查三世》在上海演出后,人們在理查的下場里看到了“人性的終極局限”。這種自由的、發(fā)散的詮釋,正是奧斯特瑪雅最珍視的劇場時刻。莎翁的偉大之處恰恰在于其文本的開放性?!霸魑谋臼堑却惶羁盏目臻g”,每個人都應該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理解。
從《哈姆雷特》中“肥胖骯臟”的丹麥王子,到《理查三世》中手握麥克風的跛足野心家,奧斯特瑪雅始終在用最激進的方式,讓經典與當下進行最直接的對話。當倒懸的理查在燈光中漸隱,我們恍然意識到,這支麥克風不僅屬于理查三世,也屬于每一個敢于直面真相的我們。
邵賓納的魔法或許因觀眾的熟悉而減淡,但它遞出的麥克風,依然在等待下一個能打破常規(guī)的聲音。
(程姣姣,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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