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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從農(nóng)場到加冕禮:布萊恩·特菲爾的歌唱人生

歌唱家特菲爾今年參加了第二十四屆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
在歌劇世界里,布萊恩·特菲爾的名字是戲劇張力的象征。
這位來自威爾士的低男中音,以他深沉的嗓音、寬廣的音域和獨特的舞臺魅力征服了世界。他曾在大都會歌劇院、皇家歌劇院、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等舞臺留下傳奇演出,也曾為英國查爾斯三世國王的加冕典禮獻唱——那短短一分四十秒的威爾士歌謠,成為歷史的注腳。
此次采訪中,特菲爾談到了從農(nóng)場走向歌劇殿堂的心路歷程、威爾士鄉(xiāng)音、瓦格納的復雜角色、對歌劇舞臺上“反派”的理解。六十歲的他,仍然堅持用歌聲探索人生與人性。
加冕禮
澎湃新聞:我想先問問你在查爾斯國王加冕典禮上演唱的經(jīng)歷。
特菲爾:能在加冕典禮上演唱是一種巨大的榮譽,那是威爾士語第一次在如此隆重的儀式上被唱響。音樂一直是查爾斯國王所鐘愛的東西,他非常喜歡古典音樂,為加冕典禮委托了許多新曲。我演唱的那首由威爾士作曲家保羅·米勒(Paul Miller)創(chuàng)作,僅僅在一分四十秒內,就展現(xiàn)出威爾士音樂的和聲之美與神秘氣息,能做到這樣實屬不易。
不過,壓力真的非常大。我的小心臟就像馬拉松選手一樣狂跳。但我依然保持冷靜——我熟記了整首曲子,完全背誦下來。在典禮前的排練中,王室成員還特地來到教堂走位。第二天我們進行了完整的總排練,而再下一天就是正式典禮。那天天氣晴朗萬分,你能感到自己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可是一旦儀式結束,一切就歸于平靜。雨立刻下了起來,我們還得想辦法去攔出租車!你在那一刻從榮耀中“砰”地回到現(xiàn)實。之后我們去了溫莎城堡,舉辦一場更輕松的音樂會,邀請了很多大牌歌手同臺演出。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錄音趣事
澎湃新聞:能否談談你最新的專輯《海之歌》(Sea Songs),其中收錄了不少威爾士民謠。

《海之歌》專輯封面
特菲爾:我在威爾士和幾位出色的威爾士樂手一起錄制完成。我非常喜歡當下TikTok上重新流行起來的海員號子,那些讓人情不自禁站起來、微笑、拍手、合唱的音樂,真是太有感染力了。
我花了五天錄音,過程非常有趣。有一次我唱到一個很高的音時,突然——我的一顆牙齒從嘴里飛了出來!我還伸手在空中把它接住了(笑)。結果我得立刻去看牙醫(yī),把牙裝回去,然后繼續(xù)錄音。這種事在現(xiàn)場錄音中常有,大家都笑翻了。樂隊的人喊:“天哪,特菲爾的牙掉了!”你知道,沒有牙齒是唱不了歌的!
農(nóng)夫的影子
澎湃新聞: 說到民謠,這次你還帶來了《屋頂上的提琴手》中的《如果我是有錢人》。為什么會一直把這首歌保留在你的曲目中?
特菲爾:我太喜歡這首歌了!這是我們家每年圣誕節(jié)都會一起看的電影。哈伊姆·托波爾飾演的特維耶真是個栩栩如生的人物。這部音樂劇上映時打破了無數(shù)紀錄,是當時演出時間最長的音樂劇,直到后來被《油脂》超越。我今年六十歲,明年希望能舉辦一次大型的《屋頂上的提琴手》音樂會巡演,最好是全球巡演。
這部作品里有太多朗朗上口的曲子,比如《日出日落》。當然,我不是猶太后裔,但在歌劇舞臺上我扮演過神明、惡魔,那為什么不能演個擠牛奶的農(nóng)夫呢?我父親就是個農(nóng)民,養(yǎng)牛、養(yǎng)羊,還養(yǎng)過馬。那就是我的童年,我是農(nóng)夫的兒子。
瓦格納和莫扎特
澎湃新聞:你演唱過許多瓦格納的角色,比如《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和《漂泊的荷蘭人》。這次你演唱其中的一段獨白,包含了絕望和救贖。從歌者的角度,你能談談是如何詮釋這種情感歷程的嗎?
特菲爾:對于像我這樣的低男中音嗓音,瓦格納寫下了許多偉大的角色。比如《紐倫堡的名歌手》中的漢薩克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舞臺上最長、最艱難的角色之一。而《漂泊的荷蘭人》是瓦格納早期的作品,雖然篇幅較短,卻極富戲劇性。開場獨白《期限已到》中,荷蘭人被海浪拍上陸地,開始他七年一次的救贖之旅。即使把這些獨白單獨拿出來演唱,也必須賦予它完整的戲劇背景和強烈的感染力。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在歌劇院演唱整部瓦格納歌劇了,但仍會在音樂會中演唱其中的獨白。

今年在上海的舞臺上,布萊恩?特菲爾與女高音劉藝合作《漂泊的荷蘭人》
澎湃新聞: 你過去也演唱過不少莫扎特作品,如今有些角色你已不再演出了。你會懷念莫扎特嗎?還是說這只是自然的藝術轉變?
特菲爾:我當然還能唱莫扎特(笑)。年齡并不會禁止你唱這些作品。但有些角色,比如《費加羅的婚禮》中的費加羅,總有一個該告別的時刻。我最后一次唱它時就想:“我已經(jīng)不夠年輕,不能再在臺上又唱又跳了?!辈贿^,明年夏天我會第一次演唱莫扎特的另一個角色《女人皆如此》中的唐·阿方索,探索角色永遠不會太晚。
低音“壞男孩”
澎湃新聞: 你還演唱了另一位“反派”伊阿古。你甚至出過一張名為《壞男孩》(Bad Boys)的DJ專輯。你是如何在舞臺上塑造這些復雜又邪魅的角色的?

《壞男孩》匯集了歌劇和音樂劇中的反派角色
特菲爾:哎呀,觀眾其實都喜歡壞人(笑)。你們喜歡梅菲斯特,喜歡《理發(fā)師陶德》里的陶德——他們雖然內心痛苦,卻讓人同情。我這次演唱《奧賽羅》中的《信經(jīng)》。我從沒在舞臺上真正演過伊阿古這個角色,但當時我希望做一張《壞男孩》這樣的概念專輯,后來證明大眾也很喜歡。我覺得古典音樂應該更有創(chuàng)意——與器樂家、音樂劇演員同臺演出,加入大屏幕、影像、訪談等等。我們得跳出傳統(tǒng)框架去思考。《壞男孩》那次巡演很成功,我在近二十個城市演出,觀眾都很喜歡那種“魔性”的角色魅力。
澎湃新聞: 許多偉大的作曲家都為低男中音寫過精彩的角色。你最喜歡哪些?
特菲爾:職業(yè)生涯早期,我最喜歡費加羅?!顿M加羅的婚禮》是我第一次在歌劇院中感到“自在”的角色。后來是威爾第的《福斯塔夫》,作曲家為了證明他也能寫出幽默的喜劇。這是舞臺上極具戲劇性的大人物,假肚子、假發(fā)、濃妝,全都有。光是在化妝間變身的那一小時我都在笑,未登臺就投入到音樂的快樂中去。
接著是《指環(huán)》中的沃坦,尤其是《齊格弗里德》里的沃坦,音域和情感都非常適合我。要說最像攀登珠穆朗瑪峰的角色,那就是漢薩克斯——光是學會這部作品就如登頂一般艱難。瓦格納的作品往往是每天排一兩幕,直到彩排時才首次與樂團合演整部作品。首演那天總會想:“我真的能做到嗎?”我在威爾士與威爾士國家歌劇院合作演出了《名歌手》,演員、合唱團、指揮、導演都很出色??梢哉f,那十場《名歌手》是我職業(yè)生涯中唱得最好的一段旅程。

歌唱家特菲爾在今年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的舞臺上
教學與繼承:歌手的責任
澎湃新聞:你曾在倫敦吉爾德霍爾音樂與戲劇學院學習,不僅接受了聲樂訓練,也有全面的藝術教育。那段經(jīng)歷中,有哪些非音樂性的課程或經(jīng)驗讓你受益終生?
特菲爾:我在那里學習了四年,又讀了一年歌劇課程。那時一切并非一帆風順——在前四年我一項比賽都沒贏過,第五年才拿到“金獎”(Gold Medal),那是學院最高榮譽。評委中有我敬仰的威爾士歌唱家杰朗特·埃文斯爵士,還有我的老師亞瑟·雷克利斯。
吉爾德霍爾學院就像一棵大樹,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養(yǎng)分——爵士、藍調、歌劇、清唱劇、藝術歌曲。我甚至上過舞蹈課,比如踢踏舞(笑)。雖然跳得糟糕透頂,但這些課讓我學會如何在舞臺上自然地移動,保持體態(tài)與氣場。剛離開威爾士農(nóng)場、來到倫敦時,我很難適應城市生活,但我最終做到了,也很慶幸當初勇敢邁出那一步。
澎湃新聞:聽說你現(xiàn)在也扶持年輕歌手?
特菲爾:我現(xiàn)在在威爾士皇家音樂與戲劇學院設立了一個基金會。本月我們將舉辦以我名字命名的聲樂比賽,還包括大師班與講座。參賽者必須演唱一首威爾士語歌曲和一首來自自己國家的作品。獎金不算小——對年輕歌手來說,這些錢可以幫助他們買西裝、鞋子、樂譜,支付聲樂和語言課程。我也很感激勞力士,我作為他們的品牌代言人,他們在支持年輕歌手方面一直全力相助。
澎湃新聞: 你最敬佩、推薦的低男中音歌唱家有哪些?
特菲爾:約瑟夫·費迪南德(Joseph Ferdinand)、塞繆爾·雷米(Samuel Ramey)、詹姆斯·莫里斯(James Morris)、迪特里?!し粕釥?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這些人是每個男中音的必聽對象。當然,聽他們的錄音只能借鑒,你仍需唱出屬于自己的印記。
我很幸運,身邊有出色的老師、教練、伴奏和語言指導,他們讓我懂得如何快樂地學習曲目。你必須帶著微笑和生命力去歌唱,因為觀眾能立刻察覺你是否準備充分。歌手需要團隊,就像高爾夫球手需要體能教練、揮桿教練、推桿教練一樣。我們歌手也需要優(yōu)秀的聲樂教師、鋼琴伴奏、排練指導、語言老師。我非常幸運能與如此多杰出的人合作?,F(xiàn)在,我也在通過聲樂比賽幫助下一代。我在11月9日迎來60歲生日,而比賽就在前一天——多有意義的日子!
試鏡金曲和歷史樂譜
澎湃新聞: 你有試唱時屬于自己的“招牌曲目”并成功打動了不少指揮和制作人。你是怎么挑選這些曲子的?
特菲爾:沒有人有“萬能鑰匙”,但試唱時必須有計劃。我通常以《費加羅的婚禮》中《不要再追求愛情》開場,然后唱《浮士德》中的“跳蚤獨白”——這樣就能展示兩種語言、兩種風格:意大利語的明快與德語的深沉。通過對比,讓指揮和制作人看到你的多面性。那段時間我接到了兩個工作機會:一個是漢堡的《費加羅》,另一個是在芝加哥的《福斯塔夫》(Falstaff)。其實這就夠了——事業(yè)的雪球從那時開始滾動。

歌唱家特菲爾在今年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的舞臺上
澎湃新聞: 你還喜歡收藏歷史樂譜,尤其是那些曾被名家使用過的。這個愛好你還在堅持嗎?
特菲爾:當然。我有一些初版樂譜和手稿復制本。其中最珍貴的是美國著名歌唱家喬治·倫敦演唱《指環(huán)》時用過的樂譜,是他的遺孀諾拉·倫敦贈送給我的。上面有他親筆寫下的注釋:比如長矛該握在哪只手,眼罩該戴哪邊,哪里需要換氣、哪里該前移或放慢。這些筆記就像一個“歌者的神諭”,對我意義重大。
尾聲:仍在歌唱的靈魂
當談及未來計劃時,特菲爾輕輕一笑:“我想唱一回莫扎特《魔笛》中老年版的捕鳥人。為什么不呢?音樂就是不斷地玩耍?!睆耐柺可焦鹊霓r(nóng)舍,到世界最輝煌的舞臺,從加冕典禮的榮耀,到為青年歌者籌款的謙卑,特菲爾用六十年的生命,詮釋了一個藝術家的真諦:歌唱,不只是職業(yè),而是一種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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