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薪火丨我有責任第一個試藥——屠呦呦的科研抉擇

2025-11-14 14:42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政務

時光荏苒，十年轉瞬。

2015年，中國著名藥學家屠呦呦“對治療瘧疾新藥的發(fā)現”這一卓越研究貢獻，榮獲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成為中國大陸首位獲得自然科學領域諾貝爾獎的科學家，在科研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十年后的今天，我們與中國中醫(yī)科學院（原中國中醫(yī)研究院）的青年科研傳承者們，圍坐在屠呦呦工作室中，循著陳列的古籍、泛黃的實驗記錄，以及墻上的老照片，共同追溯那段跨越數十載的科研往事。

“523”任務：一紙重任

這段記憶的起點，還要從“523”任務說起。

20世紀60年代，全球瘧疾難以控制，更嚴峻的是，當時主流的抗瘧藥物氯喹已出現嚴重的耐藥性，療效大幅下降，無數感染者生命垂危。

在這一危急情勢下，中國于1967年5月23日在北京召開“全國瘧疾防治研究協作會議”，一項代號為“523”的絕密科研項目正式啟動。

屠呦呦西醫(yī)學習中醫(yī)班結業(yè)證書

兩年后，歷史的重任落在了時年39歲的助理研究員屠呦呦肩上。屠呦呦，1955年從北京醫(yī)學院（現北京大學醫(yī)學部）藥學系畢業(yè)，被分配到新成立的衛(wèi)生部中醫(yī)研究院工作。在此期間，她參加了衛(wèi)生部舉辦的“西醫(yī)學習中醫(yī)班”，系統(tǒng)地將現代醫(yī)學知識與古老的中醫(yī)藥學融會貫通。正是憑借這一獨特的學術背景，她在需要貫通中西的“523”任務中脫穎而出。1969年，她被正式任命為“523”項目中藥抗瘧科研組組長。

一項關乎國家使命與生命的重擔，落在了她的肩頭。

任研究實習員的屠呦呦（前右）與老師樓之岑副教授一起研究中藥

從“絞取汁”到第191次突破

沒有現成的路徑，也沒有確定的方向。

受命之初，屠呦呦帶領團隊從最基礎且繁重的工作起步：系統(tǒng)整理中醫(yī)藥古籍，廣泛搜集民間驗方。她和團隊夜以繼日，收集匯總了2000余個藥方。憑借專業(yè)知識，他們反復篩選，從中遴選出640種，編撰成了《抗瘧單驗方集》。然而，核心的挑戰(zhàn)還在后面：如何從這640種藥物中發(fā)現真正有效的抗瘧成分。

為了眾里尋“它”，實驗室成為主戰(zhàn)場。起初，團隊沿用傳統(tǒng)高溫煎煮法提取青蒿成分，所獲得的提取物對瘧原蟲的抑制率始終不理想，導致研究陷入了困境。

《葛洪肘后備急方》和當年的圖書借閱卡

就在困惑之際，屠呦呦再次深入典籍，尋求答案。終于從東晉葛洪《肘后備急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的記載中，獲得關鍵啟示。她反復咀嚼著這句話，忽然意識到，沒有“煎”，沒有“煮”，而是“漬”，說明很可能是有效成分對熱不穩(wěn)定，高溫提取導致其失去了活性。

思路一變，天地皆寬。屠呦呦帶領團隊迅速調整方向，轉而采用低沸點（34.6℃）的乙醚進行低溫提取。然而，乙醚易燃易爆易揮發(fā)且毒性大，在當年簡陋的科研條件下，這無疑為實驗增加了新的難度和危險性因素，但他們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

“523”團隊早期部分成員及實驗中的屠呦呦

實驗期間，即使在寒冬，科研人員也只能靠著濕毛巾掩住口鼻的方式來防護，許多人因此患上了中毒性肝炎。由于藥廠停擺，在擴大提取規(guī)模階段，團隊創(chuàng)造性地搬來了家里的大口徑腌菜缸作為容器。

失敗、優(yōu)化、再失敗、再優(yōu)化……當編號第191號的青蒿乙醚中性提取物樣品被送上實驗臺，數據顯示其對瘧原蟲的抑制率達到100%時，團隊沸騰了，所有的艱辛與堅持，在那一刻都值得了。他們，終于叩開了抗瘧新藥研發(fā)的大門。

勇為首批“試藥人”

成功提取有效成分后，最終且關鍵的考驗還在于其對于人體的安全性。

在完成試管與動物實驗證明有效后，下一步即將開展臨床試驗。然而，瘧疾發(fā)病具有季節(jié)性，錯過一季，可能意味著無數生命再也等不到新藥。

時間緊迫！基于現有藥理學依據，屠呦呦與團隊專家一致認為必須盡快啟動人體試服試驗。但面對未知的風險和可能存在的毒性，誰愿成為首批受試者？

“我是組長，我有責任第一個試藥?！痹谶@個關鍵時刻，屠呦呦挺身而出，聲音平靜而堅定。她的行動感染了同事，另外兩位組員也毅然加入。

屠呦呦團隊以身試藥

中國中醫(yī)科學院青蒿素研究中心綜合管理辦公室干事、青蒿素精神宣講團成員隋博元回憶道，最令他動容的是，屠呦呦老師在明知動物實驗提示存在毒副作用風險的情況下，為推進科研進展，毅然向組織遞交試藥申請，主動將服用劑量放大5倍，以極限測試藥物的安全性。幸運的是，經嚴密醫(yī)學監(jiān)測，她的身體指標一切正常，充分證明了藥物的安全性，為后續(xù)臨床研究掃清了障礙。“這堪稱中醫(yī)藥人經驗、智慧與獻身精神的直接體現?！彼宀┰锌?。

人體試服成功，青蒿素臨床研究邁入全新階段。團隊隨即奔赴海南瘧疾高發(fā)區(qū)開展臨床驗證，最終確證青蒿素具有卓越的抗瘧功效。

時序更迭，2021年，世衛(wèi)組織宣布中國正式獲得無瘧疾認證，并表示中國是世衛(wèi)組織西太平洋區(qū)域三十多年來第一個獲得無瘧疾認證的國家，中國實現了從“瘧疾流行”到“瘧疾清零”的歷史性跨越。

青蒿素發(fā)現的過程

做好傳承與創(chuàng)新

然而，科學家追求卓越的腳步從未停歇。屠呦呦帶領團隊在實現青蒿素“從0到1”的突破后，繼續(xù)探索，創(chuàng)制出臨床藥效高于青蒿素、又復燃率低的新一代抗瘧藥——雙氫青蒿素，該藥具有更突出的“高效、速效、安全、劑量小、口服方便、復燃率低”等優(yōu)點，并成功獲得專利及新藥證書。面對全球范圍內出現的青蒿素耐藥性跡象，團隊深入探究耐藥機制，提出了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持續(xù)為全球抗瘧事業(yè)貢獻力量。

這種追求卓越的精神正在新一代科研人員身上延續(xù)。據中國中醫(yī)科學院道地藥材品質保障與資源持續(xù)利用全國重點實驗室青年PI、青蒿素精神宣講團成員郭秋巖副研究員介紹，老一輩科學家在艱苦條件下創(chuàng)新方法工具，在數百次失敗中逆境而上的經歷，深深激勵著年輕一代。

郭秋巖強調，“屠老師能從葛洪所著《肘后備急方》所記載‘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獲得啟發(fā)，歸根結底是因為有扎實的理論功底。這也提醒年輕科研人員必須深耕專業(yè)，不斷積累知識維度，才能做出準確的判斷?！?/p>

在屠呦呦的親自指導下，青蒿素研究團隊繼續(xù)深入研究青蒿素及其衍生物的抗瘧機理，同時積極拓展新的適應癥，與各領域團隊合作探索青蒿素在治療自身免疫性疾病、腫瘤等方面的藥理活性和科學內涵。

“科學薪火，貴在傳承?！惫飵r表示，屠呦呦指導下的科研團隊圍繞青蒿素抗瘧功能開展了一系列探究，獲得了國家重點研發(fā)計劃、重點學科與首批傳承創(chuàng)新團隊資助，并依托“新時代神農百草”工程、全國重點實驗室等橋梁與平臺，在中醫(yī)藥的現代化與國際化方面持續(xù)發(f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