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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兩大傳統不懈斗爭的哲學騎士:丹尼爾·丹尼特
【編者按】
丹尼爾·丹尼特是世界著名哲學家、認知科學家,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塔夫茨大學講席教授。他曾被美國教育網站TheBestSchools評選為全球50位最具影響力的健在哲學家之一。2024年4月19日,丹尼爾·丹尼特去世,享年82歲?!段乙恢痹谙搿罚?em>I've Been Thinking)是丹尼爾·丹尼特的自傳,也是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該書中文版最近推出,本文為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徐英瑾撰寫的導讀,澎湃新聞經出版方授權刊載。

丹尼爾·丹尼特(1942年3月28日-2024年4月19日)
2024年4月19日,美國著名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與世長辭。雖然人皆有一死,但這依然是一則令人悲哀的消息,因為這意味著世界哲學界損失了一位能同時與兩大傳統斗爭的偉大騎士。
這兩大傳統,一個是指走火入魔的分析哲學傳統,另一個則是指走向偏頗的歐陸哲學傳統。前一個傳統的特點是迷信弗雷格以來的數理邏輯傳統,并相信哲學無非就是在這些技術工具的襄助下對常識所做的細致分析。此派哲學家最喜歡掛在嘴上的話是:“哦,你的論斷中的存在量詞約束了幾個變項?”后一個傳統(尤其就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發(fā)展狀態(tài)而言)則傾向于認為哲學活動是文化批判的一部分,并因此使得這一派哲學成為各種文化相對主義思潮的專屬大樂園。此派哲學家最喜歡掛在嘴上的話是:“哦,你的論斷聽上去很像是一種殖民主義者的論調,包含著對非英語民族的文化表達權的漠視?!?/p>
富有諷刺意味的是,前一派哲學家雖然喜歡讓哲學的方法論向科學靠攏,自己的自然哲學素養(yǎng)卻未必那么好;后一派哲學家雖然反對盎格魯-撒克遜哲學的文化霸權主義,卻未必真正愿意去費心學習與研究非西方國家的語言和文化歷史,因此,他們的“反殖民主義立場”更像是一種惺惺作態(tài)的自我標榜。
兩派哲學家雖然為了爭奪有限的預算、教職與曝光度而經常龍爭虎斗(如本書作者在書中描述的美國哲學協會的種種內斗),但從一個更超脫的立場上看,他們依然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譬如,他們都太急于將哲學研究視為與別的理智探索脫節(jié)的一個獨立領域了,這才都急著用不同的概念偽裝來顯示自己有多么與眾不同。換言之,主流分析哲學家對概念分析工具的“職業(yè)驕傲”與歐陸的后現代主義者對自己解構技術的洋洋得意,本質上都是同一類自我宣示需要的衍生物罷了。
丹尼特不是以上這兩類哲學中的任何一類。與主流分析哲學家不同,他完全不滿足于對邏輯分析之類的技巧的熟稔,而將大量的精力投入認知心理學、神經科學、進化生物學,特別是人工智能的研究,試圖貼著科學的現實做一種能與經驗探究密切相關的新哲學。他還對外語學習抱有熱情,在希臘游玩的時候就學習希臘語,在巴黎做學術演講的時候堅持使用法語,用真切的態(tài)度來反對英語霸權(而不是將反對英語霸權作為一種廉價的口號放在嘴上以牟私利)。他熱愛音樂,精通雕塑,參加過拍攝哲學宣傳影視片,在駕駛帆船方面也是一個好手。在指導學生們撰寫英文哲學論文的時候,他不僅要求學生用詞準確,還特別強調修辭的力量,以便讓他們明白:哲學除了要具有邏輯論證的力量,依然還得具有某些重要的人文特征,如幽默感。不過,丹尼特也沒有因此成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歐陸哲學家,特別是那些后現代主義者。丹尼特依然秉持著某種啟蒙主義的理想,即相信經驗科學的進步能夠漸次向人類展現一些重要的真理——而這些真理的真理性與接受者的文化背景關系并不大。也正是基于這種想法,他認為達爾文主義的解釋范式是一種能夠消化任何古怪現象的“超級強酸”,而絕不是達爾文本人從其個人視角出發(fā)看到的井中之天。
同時與兩大傳統做斗爭是要付出代價的,尤其是與第一個傳統的作戰(zhàn)(不管怎么說,分析傳統是丹尼特必須面對的美國學術界的強勢力量)。雖然丹尼特早期遇到的秉持傳統分析哲學教學理念的導師(如蒯因與賴爾)對丹尼特的“離經叛道”表示了紳士般的寬容,但是他本人在加州大學爾灣分校任教后,也一度因為自己表達新思想的論文被大量拒稿而遇到了一點事業(yè)上的小困難。在因為《內容與意識》等著作的發(fā)表而在學術界站穩(wěn)腳跟之后,丹尼特也還必須為進一步拓展自己“自然主義哲學”的地盤而繼續(xù)與哲學界的保守力量作戰(zhàn)。本書提到,他雖本與哲學家杰瑞·福多因共同的帆船愛好而結下了友誼,這一友誼卻因為學術上的重大分歧而產生了重大裂痕——福多不那么相信進化論,但丹尼特很相信;福多用先驗的方法認定存在著一種“心理語言”,而丹尼特認為這是一種缺乏科學實證的狂想。更令人玩味的是,當丹尼特試圖提攜一些與他志同道合的后學,如構造出一種基于進化論的新語義學的女哲學家米利肯的時候,主流哲學界的態(tài)度顯然是不友好的。當然,被他提攜過的米利肯如今也早已成了國內科學界、哲學界反復引用的大牌哲學家。但今日的大牌在昨日遭受的委屈與不公,又有幾人知曉呢?
不得不指出,今日世界哲學界的現狀,處在一個比丹尼特的學術鼎盛時代(大約是20世紀最后20年)糟糕得多的狀態(tài)。全世界范圍內太多的哲學研究生其實是造成了一種事實上的“內卷”,使得太多人的研究必須受縛于主流哲學雜志規(guī)定的方向而很難在根底上創(chuàng)新,“不發(fā)表就失業(yè)”的殘酷規(guī)則也使得很多青年研究者不得不在這種新“科舉游戲”中浪費青春。也就是說,這是一個炮制專家而不是哲學家的時代,是一個制造行話卻遮蔽真理的時代,是一個鼓吹發(fā)表業(yè)績卻消磨研究興趣的時代。這個時代能產生新的大師嗎?且看且珍惜吧。
不過,不管一個人能不能成為一個大師,首先得成為一個全方位的大寫的“人”。請讀者不妨自問:你覺得除了在自己的專業(yè)領域,你還是一個有用的人嗎?你能像丹尼特那樣用外語做演講嗎?你能像丹尼特那樣編程嗎?你能像丹尼特那樣,在學術生涯之外的時刻有第二種人生選擇(比如做職業(yè)雕刻家)的備選嗎?你能像丹尼特那樣,在面對自己的妻子無法生育的事實后,笑呵呵地接受領養(yǎng)別人的孩子這一人生選擇嗎?你能像丹尼特那樣,在自己功成名就之后,經常為后學遭遇的打壓而鳴不平嗎?實際上,一個人即使做不到在學術上那么偉大,能夠在人生中做到上述事項,已非俗常之輩。而丹尼特的優(yōu)秀之處就在于:他的哲學思想精彩,他做人更精彩。
謹向一切想知道一位思想精彩的哲學家如何過完其精彩一生的中國讀者推薦這部丹尼特的自傳。

《我一直在想:丹尼爾·丹尼特自傳》,【美】丹尼爾·丹尼特/著 蘇德超、葉子綠/譯,浙江科學技術出版社·湛廬文化,2025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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