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包含劇透，請酌情閱讀。

高分美劇《都是她的錯》以一場突如其來的兒童失蹤案拉開序幕：職業(yè)女性瑪麗莎按照另一位媽媽珍妮的短信指引前往接5歲的兒子麥洛，卻發(fā)現(xiàn)所謂的孩子們約會純屬偽造，而兒子的追蹤器則在學校停車場被損毀。這場看似離奇的綁架案，在八集劇情中層層反轉。

撥開懸疑的迷霧，劇集的核心并非單純的罪案推理，而是借由“孩子丟了”這一極端情境，完成一次對當代母職困境的層層剖解——從制度性母職對女性的外在規(guī)訓，到自我認同母職的內(nèi)在枷鎖，最終直指底層女性母職被系統(tǒng)性剝奪的殘酷現(xiàn)實。

“母職困境”

劇名《都是她的錯》中的“她”，首先指向母親瑪麗莎。

瑪麗莎是財富管理專家，有自己的公司，丈夫做的是期貨，兩個人收入頗豐，算是“高產(chǎn)家庭”。不過，在育兒責任的分配上，她始終承擔著遠超丈夫的主要責任。麥洛的日常接送原本由保姆安娜負責，但安娜一旦請假，主動調(diào)整工作節(jié)奏、親自接手的是瑪麗莎。在孩子剛丟時，有人問會不會是孩子爸爸接走了，瑪麗莎說，“他不會接小孩，不是我們的保姆就是我”。報警后，警察上門詢問孩子當天的穿著，瑪麗莎能精準描述一切，彼得只能含糊地給出“金發(fā)，長頭發(fā)，劉海很長”這一個特征。

瑪麗莎能夠準確描述出兒子當天的穿著

這份事無巨細的付出，也讓她在兒子意外發(fā)生時首當其沖地成為被問責的對象。在兒子丟失幾個小時后，彼得一度情緒崩潰，指責妻子為何沒有確認收到短信的號碼，才導致兒子被拐走了。在為尋找孩子召開的記者會上，記者們連珠炮式地向瑪麗莎提問：為何幾個小時后才發(fā)現(xiàn)兒子失蹤？兒子失蹤時，她在干什么？她的公司是否有什么財務問題？甚至有記者質(zhì)疑，孩子丟了只是她的“自導自演”……瑪麗莎的職業(yè)成就與社會地位成為她被攻擊的緣由——一個忙于事業(yè)的母親，因未能時刻看護孩子，才導致孩子丟了。

彼得指責瑪麗莎

即便身為成功的職業(yè)女性，瑪麗莎依然深陷“制度性母職”的困境中。所謂制度性母職，是由父權制定義，并通過文化、社會期待與潛在規(guī)范不斷強加于女性的一套嚴苛要求，它系統(tǒng)地將育兒責任建構為女性專屬的、且必須全力以赴的核心使命，無論女性在職場取得何等成就都不能免俗。后來有學者用“密集母職”來概括制度性母職所呈現(xiàn)出的新特征，即，母親的實踐必須在時間、情感和勞動上高度密集，保持“時刻在場”，以隨時滿足孩子的各種需求?，旣惿@樣的精英職業(yè)女性，被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鎖——她們被期待成為無所不能的“超級媽媽”，不僅要有成功的事業(yè)，還要能夠完美平衡事業(yè)與家庭。

劇中另一位母親珍妮是出版社主管，與瑪麗莎面臨相似的困境。每當家庭需要有人調(diào)整工作安排照顧孩子時，總是珍妮被迫承擔起這份責任；丈夫被目睹在停車場悠閑刷手機逃避照看孩子的責任，他卻辯稱這是為了讓珍妮多花時間陪孩子……瑪麗莎與珍妮在學校組織上的一次聯(lián)誼活動上一見如故，兩個人在休息室里吐槽丈夫，瑪麗莎說“上下學接送、看醫(yī)生、午餐、點心、衣服、活動、鞋子，他（丈夫）完全沒頭緒”，珍妮深以為然，她丈夫也是如此。在瑪麗莎夸贊珍妮是一個厲害的人時，珍妮有些動情，“我很厭倦當一個厲害的人，我不想再厲害了”。

然而，對于“密集母職”的疲憊與抗拒，并未真正轉化為行動上的解脫。在現(xiàn)實的家庭分工中，不論是瑪麗莎還是珍妮，依然被迫延續(xù)著“超級媽媽”的角色，事無巨細地承擔起育兒的主要責任。比如珍妮約了一個重要客戶談合作，途中丈夫密集發(fā)來短信，詢問孩子水壺在哪等等，珍妮分神地回復，一并跟客戶道歉，后來中途離席去接電話，安撫兒子……即便身處重要的工作場合，也明知孩子有丈夫照顧，珍妮還是下意識地將育兒事務置于首位。

丈夫照顧著兒子，但正在開重要的會議的珍妮，還是一再打斷工作安撫兒子

這是“作為認同的母職”的結果。如果說制度性母職是外在的社會規(guī)訓，那么作為認同的母職則是這種規(guī)訓的內(nèi)化結果，它指的是女性將“母親”身份內(nèi)化為自我認同的核心，將育兒的成敗視為自我價值的重要評判標準。比如瑪麗莎和珍妮，“自覺”地承擔起育兒的重擔；當孩子失蹤后，瑪麗莎也將所有過錯歸咎于自己，她不斷懊悔不該相信陌生短信，不該自私地想抽身談工作。

瑪麗莎認為孩子被拐，是自己一心投入工作造成的錯誤

這種“內(nèi)化”在高知職業(yè)女性身上表現(xiàn)得甚至更為嚴重，筆者身邊所看到的多個例子也反復驗證了這一點。高知職業(yè)女性受教育程度高、掌握更多資源，也更積極地擁抱“科學育兒”理念，在成為母親后，她們會不自覺地投入大量精力研究育兒知識、參與親子活動、關注教育資訊，寄望于將先進的育兒知識轉化為更完美的母職實踐。但是，對“科學育兒”的追求，無形中構建了另一種枷鎖，它將母職的“及格線”不斷提升，使得她們陷入一場永無止境的自我優(yōu)化競賽，一旦孩子的成長出現(xiàn)任何偏差時，她們輕易將問題歸咎于自己在職場投入過多精力，認為自己的事業(yè)成功是建立在犧牲孩子的基礎上，從而陷入強烈的自責感、負罪感和自我否定之中。

至此，制度性的母職與自我認同的母職形成強烈的雙重壓迫。瑪麗莎在劇中的經(jīng)歷完整展現(xiàn)了這一惡性循環(huán)：社會指責強化了她的自我否定，而她的自我否定又使她更易接受社會的指責。

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

都是“她”的錯，“他”自然就隱身了。但事實上，真正應該被置于審視之下的，是彼得所代表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

按照R.W.康奈爾的經(jīng)典界定，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是父權制為維護男性統(tǒng)治而建構的“理想類型”，它并非簡單的生物決定論產(chǎn)物，而是在社會實踐中被動態(tài)建構的產(chǎn)物。在權力關系層面，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表現(xiàn)為強大的權力欲與支配性，要求男性在家庭與社會關系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在認知模式上，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奉行理性至上的思維模式，系統(tǒng)性地壓抑脆弱、共情等被視為“女性化”的情感表達；在經(jīng)濟維度上，它將經(jīng)濟成功導向的自我價值認定神圣化，把男性角色窄化為單純的“供養(yǎng)者”，等等。

彼得這位表面上成功的金融從業(yè)者、體貼的丈夫、關心孩子的父親，恰恰是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完美體現(xiàn)者，他的整個人生軌跡都在踐行并強化著這種氣質(zhì)的每一個維度。

在育兒任務的分配上，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與制度性母職形成了共謀關系：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通過將育兒界定為“非男性事務”而主動放棄責任，而制度性母職則通過將育兒定義為“女性天職”而被動承接這些被放棄的責任。劇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在麥洛出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每晚頻繁夜醒、需要照料時，起身安撫的永遠是瑪麗莎，而彼得則安然入睡。在兒子終于可以睡整覺時，彼得這樣對妻子說，“我發(fā)誓，你無所不能”。看似充滿愛意的贊美，隱藏的是將母職責任永久固化的潛臺詞。

在家庭決策中，彼得也展現(xiàn)出絕對壟斷。當綁匪打來勒索電話時，彼得選擇隱瞞妻子，獨自準備巨額現(xiàn)金進行交易。他對質(zhì)問的瑪麗莎辯解道他這么做有正當理由，但這不過是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經(jīng)典的偽裝，他將控制欲包裝成“為你好”的保護欲，剝奪女性的決策權來鞏固男性在家庭中的核心地位。

而一切悲劇的源頭，得追溯到六年前那場車禍。當彼得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親生兒子已經(jīng)死亡，而另一位母親約瑟芬（即后來的凱莉）的兒子幸存時，他調(diào)換了兩名嬰兒，將自己死去的孩子放入約瑟芬的車中，抱走了活著的麥洛。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在此展現(xiàn)了其最可怖的面貌，它賦予彼得如此絕對的權力幻覺，以至于他相信自己有權重新定義生命、改寫血緣、操縱情感。當他將別人的孩子當作可替換的物品，將自己的喪子之痛轉嫁給另一個母親時，這一行為已經(jīng)是一種反人性的暴力。彼得的所作所為證明，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一旦與權力結合，就會孕育出這種令人膽寒的“理性惡魔”。

彼得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不僅體現(xiàn)在自己的小家庭中，更如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他的弟弟妹妹。他一直告訴殘疾的弟弟不符合先進脊椎手術的資格，使弟弟不得不依賴自己生活。真相卻是，彼得私自隱瞞了弟弟作為手術候選人的事實，他害怕手術成功后弟弟就會離開他，不再需要他的照顧。彼得也一直欺瞞著妹妹。童年時，彼得伸腳絆倒弟弟導致其脊椎重傷，而妹妹因為當時在追逐弟弟，誤以為是自己的責任，并為此背負了二十年的罪惡感，在罪惡感下自暴自棄、自甘墮落。彼得對弟弟妹妹直言：“我需要你（妹妹）去做蠢事，這樣我才有機會收拾殘局……我需要你因止痛藥而想吐，我才能忙著思考能怎么幫助你，我現(xiàn)在需要被‘需要’，否則我會瘋掉?！彼ㄟ^操控信息、情感綁架與制造依賴，實現(xiàn)對弟弟妹妹的絕對支配，鞏固了他作為家庭支柱的權威形象。

彼得為了控制弟弟妹妹，寧愿他們一直是“廢人”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名金融精英，彼得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與資本主義邏輯形成了危險的共生關系，使得支配性和控制欲更加隱蔽、更加具有破壞性。資本主義經(jīng)濟通過性別分工積累財富，男性往往控制著核心生產(chǎn)資源和財富分配，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則為這種分工提供“合法性解釋”，而反過來，財富與地位不斷強化著這種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正當性。就比如彼得的經(jīng)濟優(yōu)勢讓他能夠將支配欲轉化為具體行動：為弟弟妹妹提供優(yōu)渥生活以換取順從，試圖用金錢收買記者，擅自處理贖金交易……

資本賦予的經(jīng)濟優(yōu)勢，強化了彼得的支配欲望，也借助資本主義的“理性”“效率”“利益最大化”等話語體系，為這種支配提供了完整的合法性敘事體系。比如缺席育兒成為“專注事業(yè)”，控制家人變成“關愛保護”，甚至，他將自己偷走凱莉的兒子，視為對所有人的拯救，他這樣自我辯解：“她（凱莉）沒辦法給他（麥洛）我們能給的生活，我救了那孩子，我還讓你免于失去兒子的痛苦，我救了我們所有人……”這是當代父權制極其可怖也必須高度警惕的演變。

被剝奪的母職

《都是她的錯》層層反轉后，“她”最終指向了保姆凱莉，是她偷走了麥洛。但這個被貼上“綁匪”標簽的底層女性，其實是一個被社會結構層層剝奪的受害者。

首先值得關注的是，為什么保姆常常是“她”？劇中瑪麗莎和珍妮兩個家庭雇傭的安娜與凱莉都是女性，這并非偶然，而是現(xiàn)實中照料勞動女性化的縮影。

照料勞動，包括育兒、家務、看護等傳統(tǒng)上被視為家庭內(nèi)部的工作，在社會觀念與經(jīng)濟結構中被默認為女性的天職。但與此同時，在資本主義體系中，照料勞動雖然不可或缺，卻被系統(tǒng)性地低估其經(jīng)濟價值。家政工、保姆等工作往往低薪、無保障、缺乏職業(yè)晉升通道，成為“低價值勞動”的代名詞。男性因社會地位與薪酬期望較高，普遍不愿進入這一行業(yè)，女性尤其是底層女性，因教育資源有限、就業(yè)機會狹窄，在篩選機制下被牢牢鎖定在“照料者”的角色中。

而全球化與資本主義的結合，讓女性照料者不僅在國家內(nèi)流動，也在國際間流動，不僅僅是發(fā)達國家的邊緣女性成為保姆，比如凱莉出身美國底層，也包括來自發(fā)展中國家的底層女性，如劇中的安娜來自智利，她成為美國一個中上流家庭的保姆……父權制下女性的“天職”被轉化為全球市場中的廉價勞動力，完成了照料勞動在全球范圍內(nèi)的重新分配，催生了橫跨國界的“全球照料鏈”，女性照料者在結構性壓力下成為可流動的“商品”，用情感勞動的輸出支撐著無數(shù)富有的或者中產(chǎn)家庭的運轉。全球化與資本主義的合謀，既維持了性別分工的秩序，又通過階層分化將照料成本轉嫁給最脆弱的女性群體。

底層女性不僅在經(jīng)濟上被剝削，她們在母職上也常常被剝奪。一種很普遍的情形是，很多女性照料者本身也是母親，她們被迫在“照料他人孩子”與“陪伴自己孩子”之間做出抉擇，她們用自己母職的殘缺，成全了中上層家庭母職的完整。當母職從一種生命體驗被異化為可出售的勞動力商品時，這些女性失去的不僅是與子女共處的時光，也是作為母親的主體性存在。

凱莉所遭遇的，是比這更為徹底的剝奪——她連作為母親的合法身份與權利都被系統(tǒng)性褫奪。真相令人心碎：六年前的車禍中，彼得偷走了她健康存活的孩子。她明明感覺到自己孩子還活著，但父母的冷漠、男友鋃鐺入獄，孤立無援的她沒有任何能力追究真相，甚至被醫(yī)院、警方等機構視為不可信的敘述者。換言之，法律與社會制度從未準備承認她作為母親的正當性。

凱莉偶遇了麥洛。此時她還不知道，眼前的男孩，正是她被拐走6年的兒子

多年來，凱莉承受著失去孩子的巨大痛苦。在她通過麥洛身上的“聯(lián)覺癥”，意外確認了她與麥洛之間的親子關系后，她只能鋌而走險，拐走了麥洛。但這卻將她推向了更深的悲劇，她被彼得槍殺。這是最具悲劇性的一刻：當一個底層女性試圖奪回本屬于她的母職時，她也一并失去了生命，她被吃干抹凈，卻無人為她申冤。

劇集的結局看似圓滿——瑪麗莎用精心策劃的“意外”清除了彼得這個“惡魔”，帶著麥洛開始了新生活。然而，被除掉的只是彼得這個個體，而滋養(yǎng)他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依然在社會結構中廣泛存在，形形色色的“彼得”正在其他家庭里踐行著他的“理性統(tǒng)治”；母職困境并未因一個人的死亡而消解，它依然如空氣般彌漫在無數(shù)家庭的育兒日常中。

但我們可以反躬自省的是，在制度性母職的長久規(guī)訓下，我們?nèi)绾畏直婺赣H們的情感體驗中，究竟有多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甘愿，有多少是被內(nèi)化的規(guī)訓？如果“無痛母職”意味著將責任轉移，那么當這種轉移建立在“女性照料女性”的鏈條上時，我們是否只是在重復另一種不平等？

承認困境的復雜性并不意味著無所作為。在現(xiàn)有的結構下，一個可行可及的實踐是：對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人人喊打，并推動男性更多地參與育兒實踐。當男性真正平等地分擔育兒責任時，母職才能從女性獨自背負的重擔，轉變?yōu)楦改腹餐w驗的生命歷程。女性才能從“超級媽媽”的神話中解脫，作為體驗的母職才能更加接近于一種真實的而非外界強加或定義的生命體驗，男性也能在親密育兒中重新鏈接那些被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所壓抑的情感能力……而一些有益的改變，會隨之發(fā)生，更好的出路，也會漸漸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