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月為澎湃新聞撰寫的文章中，筆者曾經把美俄阿拉斯加峰會、美歐烏華盛頓峰會期間的互動稱為“踢皮球”的游戲。以俄羅斯為一方，烏克蘭和歐洲為另一方，雙方立場差距巨大、均不愿妥協(xié)，但又無法直接頂撞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對停火的熱忱，于是只能用“踢皮球”的方式應對，爭取把“拒絕和平”的“鍋”甩到對方頭上。

在俄、烏、歐配合特朗普演出了一場精彩的“踢皮球”戲碼后，和平進程又歸于沉寂。直到上周，媒體突然曝出一份“28點和平計劃”。此后，和談突然加速，各方密集互動。美烏在瑞士會談后，雙方對特朗普政府提出的“28點計劃”作了重大修改，28點被修改縮減為19點。當地時間24日特朗普在社交平臺“真實社交”上發(fā)帖稱，有關俄烏和平談判“或許好事即將發(fā)生”。和平似乎又迎來了曙光。

有一些評論認為，深陷戰(zhàn)場頹勢、美國壓力、反腐風暴三重困境的烏克蘭將不得不接受屈辱的和平。但筆者認為，目前一切尚無定論。本輪圍繞“和平計劃”的博弈仍可能再次淪為“踢皮球”的游戲。

粗糲的初版“和平計劃”

實際上，至今沒有一個官方的“和平計劃”，外界所看到的版本都是被泄露的非正式版。11月18日，美國Axios新聞網報道稱，美國和俄羅斯正秘密制定一項以加沙和平計劃為藍本的俄烏和平方案。兩天后，烏克蘭最高拉達議員貢恰連科公布了該計劃的烏克蘭語版本，Axios新聞網也同步公布了英語版本。

這份被泄露的計劃十分粗糲，甚至存在謬誤。比如，計劃把2010年美俄簽署的《新削減戰(zhàn)略武器條約》誤寫成美蘇1991年簽署的《第一階段削減戰(zhàn)略武器條約》。計劃中還缺失一些關鍵內容。比如，如何監(jiān)督?；?，以及烏克蘭會獲得什么樣的安全保障。計劃還包括一些看起來比較奇怪、似乎難以落實的條款。比如，1000億美元的俄羅斯凍結資產將被用于重建烏克蘭，而美國將獲得50%的利潤。

文件之粗糲，看起來不像是專業(yè)人士經過深思熟慮后制定的。

來源可疑的“皮球”

一些西方評論認為，這份計劃并非由專業(yè)外交官起草，而是由特朗普親信威特科夫與他的俄羅斯同行——基里爾·德米特里耶夫（Kirill Dmitriev，負責對外投資和經濟合作事務的俄總統(tǒng)特別代表、俄主權財富基金主管）共同制定，計劃中的一些詞句像是從俄語直譯過來的。西方媒體還稱，威特科夫一度誤將社交媒體當成了即時通訊軟件，發(fā)推文稱自己從“K”那里收到了信息。而所謂的“K”指的就是德米特里耶夫的名字基里爾的首字母。考慮到威特科夫一貫的親俄立場和非專業(yè)背景，這樣的猜測倒也不是沒有根據。

計劃在美國國內引發(fā)了廣泛懷疑。不僅民主黨批評，一些共和黨人士也表達了不滿。國務卿魯比奧試圖與該計劃撇清關系。據稱，他告訴一些參議員，和平計劃實際上是俄方提交的“愿望清單”。消息泄露后，魯比奧又被迫澄清，說計劃基于俄方提議，但也考慮了烏方意見。顯然，共和黨和特朗普執(zhí)政團隊的許多人最初都不了解這份計劃。它很可能只是威特科夫等一小撮人為實現特朗普夙愿而進行的最新嘗試。甚至還有一些特朗普的批評者懷疑，該計劃不僅是俄羅斯撰寫的，而且整個計劃泄露事件都是俄方設計的釣魚行動，目標是讓特朗普在計劃意外泄露后被迫打壓烏克蘭，施壓內外處境艱難的烏總統(tǒng)澤連斯基就范。俄方并沒有回應這些猜測，只是說俄方收到了一份和平協(xié)議草案?！捌で颉本烤箒碜院畏剑恳磺幸廊淮嬉?。

試圖把“球”踢回去的歐洲和烏克蘭

盡管初版和平計劃粗糲又缺乏專業(yè)性，但很快這份文件就從一個可疑的泄露變成了全世界都必須面對的現實。特朗普要求烏克蘭在感恩節(jié)（11月27日）前作出回應，并且再度批評澤連斯基“不知感恩”。初版計劃在領土等一系列核心問題上幾乎復述了俄羅斯此前的要求，歐洲和烏克蘭無法接受。

然而，直接頂撞特朗普對停戰(zhàn)的熱情愿望顯然更不明智。對歐洲和烏克蘭來說，更合理的選擇是像8月美俄阿拉斯加峰會后那樣，爭取把這顆來源可疑的“皮球”踢回去。

于是，澤連斯基發(fā)表了“至暗時刻”講話，不僅渲染了烏克蘭的悲情色彩，還明確表態(tài)：“我們將與美國及所有其他伙伴冷靜溝通。我會提出論據、盡力說服、給出替代方案，但絕不會給敵人留下‘烏克蘭不愿和平’的口實?！边@實際上已經把烏方的策略說得很明白了。

隨后，烏克蘭代表團前往日內瓦與美方商談。歐洲方面則提出了自己的和平計劃。媒體披露的這份歐版“24點和平計劃”盡管形式上模仿初版“28點和平計劃”，但內容差異巨大，幾乎完全推翻了初版的核心條款。比如，歐版計劃沒有明確劃定領土，而是說要在實現和平后，俄烏雙方以接觸線為基礎商談。這實際上復述了歐洲和烏克蘭要求先停火再談判的主張。又比如，歐版計劃要求給予烏克蘭類似北約憲章第五條的安全承諾，并且拒絕排除烏克蘭在未來加入北約的可能，還把烏軍在和平時期的規(guī)模上限提高到了80萬人。

美國和烏克蘭官員在日內瓦會談后表態(tài)積極。魯比奧認為，討論“取得了非常實質性的進展”，是迄今為止雙方舉行過的“最富有成效、最有意義的會晤”。烏方人員則稱，和平計劃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烏克蘭的每一條意見都得到了回應。西方媒體稱，目前協(xié)議草案已經縮減為19條，刪除了與烏克蘭無關的條款，如涉及美俄雙邊關系和歐洲的內容。還有消息稱，澤連斯基將在近日訪美，與特朗普共同敲定領土問題、烏克蘭與北約關系問題等關鍵條款。

如果美烏能夠達成一致，那么這個修改版的和平計劃可能在一些關鍵條款上體現烏克蘭和歐洲的核心關切。若真如此，相當于歐洲和烏克蘭又把皮球踢回給了俄羅斯。

缺乏妥協(xié)空間的俄羅斯

問題在于，俄羅斯能接受這樣一個修改過的和平計劃嗎？答案可能是否定的。事實上，即使是初版“28點和平計劃”，也在俄羅斯國內也引發(fā)了爭議。官方層面，俄羅斯表態(tài)十分謹慎。普京只是說，“28點和平計劃”可以成為走向和平的基礎。一些杜馬議員、有影響力的評論家或博主則認為初版計劃無法滿足俄羅斯的要求。比如，有人認為，60萬的烏軍規(guī)模依然是戰(zhàn)前的2倍多，這與俄方對烏克蘭的“去軍事化”訴求南轅北轍。

如果初版方案都能在俄羅斯國內引發(fā)爭議，那么考慮了烏克蘭和歐洲關切的修改版和平計劃，俄羅斯顯然更難以接受。此外，修改版計劃將刪除涉及美俄雙邊關系和歐洲的內容，似乎也不符合俄羅斯要求一攬子解決俄烏沖突相關問題的主張。

當前，俄軍在戰(zhàn)場上仍占據顯著的優(yōu)勢，并且絕大多數民眾依然力挺“特別軍事行動”。這種情況下，俄羅斯在戰(zhàn)術層面缺乏立刻妥協(xié)的迫切性，在國內政治層面也缺乏妥協(xié)的空間。很難想象，現階段俄羅斯會在領土等核心問題上退卻。俄方可能會選擇拒絕修改版的和平計劃，或是像歐洲和烏克蘭一樣，通過與美國的對話，爭取把“皮球”重新踢回去。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各方熱切的互動、充滿希望或是絕望的宣示，最后又將淪為一場演給特朗普看的“踢皮球”戲碼。當然，各方仍在密集互動，重大國際事件發(fā)展的軌跡并不總是線性的，“狼來了”的場景也不會永遠重復。筆者依然期待，俄烏沖突有關各方能夠以超乎尋常的智慧和勇氣，最終達成一份真正解決問題的協(xié)議，讓和平看到真正的曙光！

（陳宇，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歐亞研究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