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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行紀之布達拉宮
對于寺廟,我是天生存在畏懼的。
我家附近有個火神廟,盤踞在一個孤零零的土丘之上,有些殘頑衰敗,那土丘就在人來人往的大路邊上,算不得隱僻,但若要進到廟里去的話,需登幾個窄的只容下一足且又陡峭的臺階,所以,除了每年大年初一和十五,不大有人上去,因此,在我眼里就顯得神秘了些。我是一個膽小的人,對于不是人來人往的去處,都有點恐懼,包括我家的后院。每次路過那里,我總是眼睛盯著廟門,下意識的加快腳步,仿佛怕驚醒了沉睡的鬼怪,把我擄了去。也曾壯了膽子跟在幾個同學身后上去看過,大白天的,廟門洞開,不過百來平方米的地界,實在沒什么可怕,但看到同去的小朋友有模有樣的倒頭便拜,還是往后縮了縮。難道那龍角環(huán)眼的怒目金剛,真能一筆勾銷凡人的命運?我不拜,便是想做出一副我的世界沒他,他也不知我存在,算是平行世界,互不侵犯??赡芫褪菑哪菚r候起,對于寺廟,我總是心存畏懼,敬而遠之。
到了拉薩,不去寺廟參觀,顯然說不過去。不到布達拉宮,何必去拉薩?
預約了12點多的票,我們提前到達。早上的天照例是陰沉沉的,逆著人流往入口處,手里拿著相機和手機,邊走邊拍,心里是不大自在的,仿佛忘記了帶上眼睛與心靈,只是用照相器材定格下景象,證明曾到此一游。陰天的布達拉宮其實沒什么看頭,一座依山而建的建筑,靜默著,龐大了些,遼遠了些。
我們提前進入了布達拉宮的大門,從大門進入內院,仿佛換了天地,太陽光像白銀一樣,霎那間傾瀉下來。抬眼望,雪宮的墻反射著耀眼的白光,紅宮是鐵銹樣的赤紅,寬闊的階梯是大塊原石,緩緩鋪將上去,每往上走一步,仿佛離天更近一步,一觸手,可采摘一朵白云,可撥動一汪藍天。正這樣想著,指尖已觸到被太陽曬得溫熱的白墻,那種粗糙的質感里仿佛傳來低沉的誦經(jīng)聲——不是耳朵聽見,是手心傳來的。我忽然意識到,我怕的從來不是寺廟,而是面對未知時的渺小感。此刻這面墻讓我落了地。
那宮墻,沒有陽光的時候明明是斑駁的灰白,在陽光下竟然如此的奪目,顯得純凈無暇。經(jīng)導游介紹才知道,那刷白墻的灰里是摻了牦牛奶的——這讓我想起童年時看鄰居奶奶用米湯漿洗衣物,能讓粗布挺括;而這里,用牦牛奶漿洗墻壁,讓神的世界在感官上便與凡俗拉開了距離,原來信仰的呈現(xiàn),需要這般奢侈的質感。
高原上的行走很費力氣,沿著“之”字形的闊道向上,緩慢得近乎于徜徉,偶爾坐下來,抬眼望望云天之巔的紅宮,再回頭看看來時路,整個拉薩城變得渺小平順,仿佛與煙火人間脫離了關系,亦可說缺氧所致,眼里只有環(huán)繞的白墻和頭頂?shù)那嗵?,騰不出大腦去思考諸多煩惱。
行至山腰,還沒有到達售票處,仿佛只有交了錢,才能算是真正參觀的開始。這時,好多人的力氣基本損耗殆盡。終究不是虔誠的信徒,為了朝覲心目中的圣殿,哪怕一步一叩匍匐在砂石路上。
過了收費處,便是雪宮的入口,高大的梯形建筑像一座城門,敦實厚重,原始而粗曠,唯有笨拙木門上絢麗繁復的彩繪略顯出精巧華貴。入內,雕梁畫棟,目之所及皆被彩繪填滿。我并未用中原審美的標尺去衡量,只是這飽滿到幾乎溢出的色彩與紋樣,像一種高密度的視覺語言,初看時,確實讓我聯(lián)想到滿清家具那種竭盡所能的裝飾欲。但很快我便意識到,在這片天地間,唯有如此極致的表達,才能對抗雪域的蒼茫與遼闊。在平原或許會被詬病為“俗艷”的風格,在這里,卻成了生命力的奔涌,是事物本該如此的面貌,理所當然,毫無違和之感,且在酥油燈祥和的香味里,映出另一個世界的富麗堂皇。
布達拉宮是松贊干布為迎娶文成公主而建,史書記載“為公主筑一城以夸后世”。這“夸”字頗值得玩味——既是向大唐展示盟約之固,也是向吐蕃臣民宣告新政權的文明高度。愛情或許是引子,但政治與文化才是基石。
我心目中的女英雄,是文成公主和王昭君這樣的人物。弱女子與命運抗爭,多少顯得有些慘烈,哪怕戰(zhàn)勝了命運,也是一出人間悲劇,有著錚錚鐵骨,卻少了些許回轉的余地。也會去罵那些所謂定邦安天下者,既然你是天之驕子,是九五之尊,為何要使一個弱女子去擔保邊疆的責任?細想,對比戰(zhàn)爭耗去的錢糧與性命,那弱女子的命運實在是輕于鴻毛了,這無關人道,只是成本核算。
說她們是女英雄,不是因為她們對于政治與國家的犧牲,而是對于命運的不怨不艾,逆來順受。塞北的風沙與高原的酷寒,優(yōu)裕的宮廷與物資匱乏的邊塞,這樣的生活,很難讓人從容面對的同時再去參與。一個人的偉大,不在于為江山社稷的犧牲,而是在困苦貧瘠之中的建設——譬如文成公主,她帶來的不僅是和平的象征,更有種子、技藝與醫(yī)書,她是在一片精神與物質的雙重荒原上,嘗試著種下春天。
紅宮居于雪域宮殿之上,像是哈達纏繞著的一顆心臟。我們行走在肅穆的佛像與厚重的壁畫之中,酥油燃燒的氣味繚繞其間,宛若秘境,輕語,細言,連驚嘆都是捂在胸腔里的。靈塔殿是宏偉的,造像仿佛直插屋宇,巨大的占地面積讓空間顯得逼仄,人在縫隙里穿梭更覺渺小。導游說靈塔殿有數(shù)噸黃金打造,不禁想,這開悟的智慧果然是千金難買的。
回來后查了資料,原來清政府和中央政府都曾撥款建造,這巨額黃金的背后,是歷代中央政權對這片雪域圣地的尊崇與籠絡,也是信仰物質化的驚人體現(xiàn)。對著黃金鑄造的巨物,竟生出查今日金價的念頭——這世俗盤算與殿中肅穆氣息相撞,倒顯出某種真實的荒謬。
從白宮進去,紅宮出來,大約一個多小時。進去的時候陽光燦爛,出來的時候天色又暗將下來,在重見天日的興奮中還有一些小小的悵惘,像看了一場史詩巨片從電影院走出來的感覺,想跟同伴交流一下劇情,又無從說起,只好說:天好像要下雨了。
下山時,城市在眼里越變越大,直至身處其中。雨灑下來,我們混在人流里等車。我忽然想起靈塔殿里那盞酥油燈,火苗只有黃豆大,卻能把整面黃金墻照得忽明忽暗。此刻出租車頂燈的紅色,在雨里也一閃一閃——原來神圣與日常的區(qū)別,不過是誰更能熬過一個漫長的陰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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