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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贛這次究竟狂野在哪里?聽他自己說
最近,畢贛的新片《狂野時代》有很多的標簽,很多的話題。這部堪稱許多人“年度期待”的電影,自官宣易烊千璽、舒淇主演的陣容,就令人充滿好奇;今年上半年在戛納亮相以來,用“眼耳口鼻身”全方位感官進駐電影的先鋒概念實踐致敬電影,更是吊足人們的胃口。
畢贛構(gòu)筑的“狂野時代”有一個傷感的前提——人類不再做夢。當夢境從這個世界消失,易烊千璽所飾演的迷魂者成為一個叛逆的存在,他將自己放逐在一部部的電影里,肉身沉睡百年,靈魂則在不同的醉生夢死中反復品嘗人生的苦痛與甜美。

《狂野時代》海報
不同的夢境里,不同的電影元素精心排布。不是靈光一現(xiàn)的即興之作,而是團隊協(xié)作下的精密實驗。第一個夢境中,大量表現(xiàn)主義默片元素帶觀眾回到電影百年前光影幻夢的初始設定,作為“雜?!钡奈餮笥皯蚴侨祟悓艟嘲徇M現(xiàn)實得以共享的開始;此后第次展開的夢境里,觀眾看到黑色懸疑的“諜影重重”,看到哥特吸血鬼的動人情感。每個夢境里其實都有故事,眼、耳、鼻、舌、身、意作為“六根六識”的形式搭建起電影的主體結(jié)構(gòu),每個故事里做承載的內(nèi)容透過更豐富多樣的感官,進一步開拓成某種“具身化”的觀影體驗。

《狂野時代》劇照
經(jīng)歷了《路邊野餐》靈動的詩意探索,《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的迷醉還魂,這一次畢贛變得有所不同——影迷們還是能在電影里找到無處不在的“畢贛宇宙”元素:KTV、長鏡頭、當然還有“小姑爹”陳永忠。他也依舊是用窮極各種手段的浪漫的手段去穿越時間,順手造出讓人有些恍惚昏沉的夢,但這次的畢贛顯然有了更宏大的敘事主題,所有一以貫之的風格在服務于一個關于一去不復返的時代的敘述。
“變得更客觀”,這件事對畢贛來說是“狂野”的。

《狂野時代》中畢贛標志性的KTV
即便大量訪談與影評中已經(jīng)得以窺見電影的諸多剖面,《狂野時代》仍然是一部觀眾必須親身扎進影院,才能體會的電影。說是“體會”,是因為創(chuàng)作者試圖在這部電影中帶領觀眾打開一些超越戲劇路徑和視聽手段的方式。在他看來,電影不該是被動接收的信息產(chǎn)品,而是需要觀眾主動投入專注力的感官對話。
澎湃新聞記者此次采訪畢贛,發(fā)生在電影上映的第一天,路演跑廳一站接一站,畢贛連同他的主演們一起為觀眾從眾多細節(jié)中解讀他的感官迷宮。過去他并不喜歡解釋他的電影,而現(xiàn)在,他會說自己有時候會覺得“遺憾”,怕觀眾在繁雜的信息中,錯過了電影最質(zhì)樸的情感。
我們也是試圖從這次采訪中,打開一些視角,看這位執(zhí)著于詩意表達的影像作者,究竟用一套古早的語言如何搭建起一種新鮮的表達?面對當下這個“人類不再做夢”的時代,他又交出了怎樣的影像回應?

導演 畢贛 澎湃新聞記者 薛松攝
建設一條感官通道
澎湃新聞:談一下片子的由來,以及創(chuàng)作當中最“狂野”的部分是什么?
畢贛:片子的由來其實很簡單,就是感覺到整個世界都籠罩在有一種很強大的情緒力量中。也有很多人聊“人如何活在這個世界上”這類存在主義的話題,所以我就放下了之前正在寫的劇本,想如何回應這樣的情緒。有疑惑的時候,就想要去回顧那一個世紀,從里面得到答案。
因為它整個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和最終落實的藝術(shù)結(jié)果和我以前確實不太一樣,從這一點上來說,整個電影都特別“狂野”。說實話,以前拍電影可能更私人一些,包括對那種記憶的描述,文學的感受,其中文學的比例會很高。很顯然這部電影文學感和個人的感受都要少很多,它變得更客觀,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很“狂野”的部分。

《路邊野餐》劇照
澎湃新聞:距離上一部片子拍出來已經(jīng)7年了。如果說從《路邊野餐》到《地球最后的夜晚》我們看到你從小成本到大制作,從素人演員到合作大明星的跨越,第三部長片當中覺得自己成長和升級了哪些?
畢贛:從我個人角度上面肯定不是一個迭代或者升級的關系,會升級的那是AI。我就不斷地去回應整個世界的主題,作為藝術(shù)工作者,把這些世界的命題變成一部電影,呈現(xiàn)給觀眾。當然會變得對作品的處理越來越成熟,但是那些成熟的過程里面,有好多關于電影、關于感情最純粹的點,一直都沒有變化。
澎湃新聞:這次電影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是要通過所謂的“五感六識”去抵達你想傳達的東西。我們一直說電影是“視聽藝術(shù)”,你從什么時候意識到說其他的一些感官觸覺,也是可以通向電影的路徑?
畢贛:雖然我們用感官去感知、理解這個世界,但很奇妙的是,這些感知在記憶里會形成一種“通感”。比如你想到父親的時候,未必是先想到他的臉,可能會想到小時候,和他那種味道。比如我聞到橘子味,我就會想起童年。文學里面就經(jīng)常用到通感,它是一種非常常見的修辭手法。在電影當中,因為戲劇性建立總是被視作更重要的一塊,所以通感會稍微少一點。通感和敘事之間有天然的一種創(chuàng)作關聯(lián),這部電影就是試圖不斷去建設那種通道。

電影中的“聽覺”
澎湃新聞:當這種感受投在大銀幕上的時候,你覺得自己這次“轉(zhuǎn)譯”的完成度怎么樣?
畢贛:因為做后期得一直去看片,我在看的時候自己的感觸是,每個感官在篇章里面都被釋放得很好。但我要做的不是“轉(zhuǎn)譯”,不是把感官傳遞給觀眾,而是通過這種感官的描述,讓觀眾抵達了里面的敘事結(jié)果,給觀眾建設出來一條不同于以往觀影經(jīng)驗的路。比如我們以前在看的時候,通過戲劇性走進去了,這部電影我覺得可以通過其他感官的感覺進入,也期待大家走入這樣感官后的結(jié)果。
澎湃新聞:你最希望觀眾能夠抓到電影里的哪種特質(zhì)?
畢贛:所有的這些感官都囊括在這個世紀里面,我們已經(jīng)把它們區(qū)分和梳理好了,這就是我們完成的工作。觀眾需要變成真真正正的迷魂者,跨越這些感官。我覺得重要的是最后的結(jié)尾,電影和現(xiàn)實之間的那道墻被我們打破以后,觀眾帶著那種復活了、復雜的生命經(jīng)驗和做夢的能力,回到自己的生活當中,這是我覺得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畢贛想對觀眾說的話
最迷人的部分需要投入耐心
澎湃新聞:這次有個更宏大的主題,還有更綿長的時間,這種更廣大的敘事跨度,對你來說是挑戰(zhàn)嗎?它和你個體私人感受的鏈接體現(xiàn)在哪些地方?
畢贛:我覺得更多是偏向個人上面對情感關系的一些描述和感受,但不像前面的作品是有一些私人的細節(jié),而是作為一個電影工作者怎么去處理某個時期,怎么去概括那個時期里面人和人的關系。
澎湃新聞:里面有好幾個父親的形象,包括對于人物的影響,這和你自己的身份變化帶來的思考是否有關?
畢贛:可能是一個更概括性的一種提煉。私人感情上肯定每個人對父親都有這樣的一個記憶,它是一種最大的公約數(shù),在我心里面它是一個共識。所以里面有很多人和人的關系,當然包括我自己也做了父親,所以面對小孩,我能把那種共情的感受放置在一個時代里面,通過一種大的情緒進行敘事結(jié)合,最終傳遞給觀眾。
也有觀眾會問我,為什么呼嚕聲如此漫長,因為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非常好的概括,概括一個父親和孩子忘不掉的那種聲音。當大家在影院的時候感受到那些聲音的設計,會覺得它超出我們的經(jīng)驗以外,也會覺得它就是日常生活當中的一個點被無限放大。
澎湃新聞:你的電影一直有被說“難懂”,最近你做了很多采訪,包括在各場路演中,都有去解釋一些東西,比如人物或者是一些動機。對于解釋自己的電影這件事情你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
畢贛:因為這部電影它里面有很多樸實的感情,我其實不是在解釋,我只是有時候會有一些遺憾,擔心大家忽略了那些感情。因為它的視聽的整個的豐富程度是非常高的,大家進入到視聽語言的美學里面會有一些享受,但是這部電影最迷人的部分。在我個人看來,恰恰是那一個世紀里面不同的篇章,不同的時期里面,人和人之間非常樸實的感情:我們和至親、和朋友、和初戀的那些感情和感覺。

《狂野時代》海報
澎湃新聞:你自己會怎么定義《狂野時代》這部電影?對你來說它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畢贛:我覺得《狂野時代》肯定是一部藝術(shù)電影,它的類型是毋庸置疑的。很多類型片它會很清晰,但藝術(shù)電影其實是會囊括很多電影的類型,它本身是一種跨類型的結(jié)合。
易烊千璽演的是所有的觀眾
澎湃新聞:《狂野時代》很多人說是你寫給電影的一封情書,你對電影如此之愛,為什么易烊千璽出場的第一個形象,會如此之“丑”?
畢贛:因為要讓迷魂者跨越一個世紀,他要穿梭在時間里面,我不太希望他真實的樣子被塑造。同時迷魂者這個角色其實是大家看完電影就知道,講的是在座的觀眾,他駝背的原因是身體里面的電影基因扭曲了。從前期整個形象的裝扮里面,他從怪物,再到其他故事里成為不同的人物,最后的時候又裝成了怪物,在形象上面形成一個閉環(huán)。而電影所經(jīng)歷的世紀,剛好可以用歷史構(gòu)成電影的語言,讓我們很好地概括出它。

易烊千璽的怪物造型
澎湃新聞:易烊千璽是這個電影的靈魂人物,他比你之前選擇的演員都更年輕。你是在哪個時刻確定他能夠擔此大任?
畢贛:我一開始就有這種直覺。但那種直覺不是說去判斷會是他嗎?還是不是他?而是我們要共同要去處理這場“狂野”的結(jié)果的時候,我們怎么樣來完成它,需要哪些支點。演員的選擇,是出于對塑造出最后藝術(shù)結(jié)果的考慮。創(chuàng)作者和觀眾理解的是兩個方向。從我們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上來說,無論是演員還是導演,就是怎么完成它,比如演那個怪物怎么像一個怪物,演員需要把資料轉(zhuǎn)換成具體的動作,說白了就是花功夫,這部電影就特別的花功夫。

在夢里一次次死去
澎湃新聞:這次的角色其實不像傳統(tǒng)的電影要從生活里去找根基,那你們的工作方法是怎樣的?
畢贛:我覺得專業(yè)的演員我們在工作起來是有很多途徑去溝通的。其實這幾個角色難度系數(shù)都很高,怪物的特效化妝很費功夫,同時在表演上還需要接近這個怪物的內(nèi)心,但具體的表演并不抽象,比如他的腰要彎到幾度,他的手要怎么支起來,都是很實際的導演和演員之間的溝通的地方。
大家可能想了解其實里面那些靈光乍現(xiàn)的那些部分,但這不是一拍腦門,不是夢到哪我們就拍到哪,而是塑造他的時候,有一個非常有體系的、理性的底層邏輯——比如我們在這個怪物身上是有很多文學的共識在里面,在這個共識里面產(chǎn)生出電影歷史上更多的角色。比如像《剪刀手愛德華》,可能有點暗黑,有點哥特,同時又要適合我們想要的美學。我會希望這個角色像一個沒有出生的孩子一樣,是混沌的,所以他整個面孔的塑造都是往那個方向走。最終得出一種基于對怪物內(nèi)心善良、外表丑陋的共識的理解,去衍生出來這樣的結(jié)果。

特殊化妝讓千璽看起來四十歲
澎湃新聞:第四個關于嗅覺的故事里,易烊千璽扮演的其實是一個更加滄桑超過他年齡的角色。這樣的一個人物,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突破了。
畢贛:對,我們用到一些特殊化妝,要花很多時間去讓他變成老去的樣子,希望看起來是40來歲的樣子,要做很多測試。整個前期籌備里面為此也很花了功夫,比如兩三個月里面要建模,建完模以后再化到演員身上,同時要去試拍一場戲來確定是不是和想象的一樣,在這個基礎上演員才開始來建設發(fā)揮。大家看到電影里面的最后的那一刻如此真實,是因為里面有太多大家的心血,包括演員去釋放出來的那種角色感。我們在準備各種特化的那幾個月,千璽就得去觀察很多中年男人。他是一個基本功特別好的演員,大家能往一個共同目標去前進,是一件挺快樂的事情。
澎湃新聞:邀請易烊千璽這種大眾眼里的“頂流”演員來做主演,就意味著肯定要把電影帶到更廣泛的觀眾面前,自然也會帶來更多的爭議。因為現(xiàn)在大家越來越意識到電影也進入了分眾時代,你會更希望自己的觀眾是“專業(yè)對口”的那些人,還是希望和更多陌生人去碰撞?
畢贛:其實我沒想過對觀眾有要求。到現(xiàn)在拍到第三部電影,不管它怎么變化,里面那種對人的復雜度的尊重,從來沒有改變過。從《路邊野餐》開始,在最重要的那一刻,當小姑爹的歌被唱起,就是千言萬語說不清楚,但是我們都被他打動了。這部電影也是同樣的對人的復雜性懷著尊重,這一直是我心里面重要的事情,我覺得觀眾付出了自己的時間,進來看個電影,我盡可能的從電影層面不去辜負觀眾。
在電影節(jié)因為是有更多電影的前提,大家了解電影,也有很多影迷,所以交流的東西可能更多是關于電影美學和電影技術(shù)更多。這些技術(shù)是我們應該做的,所以當我們的電影面向更廣泛大眾的時候,更重要的是里面那些動人的時刻。就像“小姑爹”演的苦妖如父親一樣,坐在他的面前,在最沉重最痛苦的那十幾二十分鐘里面,一直在開玩笑,那些時刻我是希望觀眾能理解到他們。
看電影是一種公眾記憶的坐標
澎湃新聞:《狂野時代》相比于上一部《地球最后的夜晚》制作又有所提升,你怎么看待電影工業(yè)對你的影響?
畢贛:三部電影應對的電影工業(yè)不同。這個片子不是一部電影,是五部,所以對于籌備組來說,每拍完一段,得停下來重新去建構(gòu)一套新的世界觀,因為它是五個系統(tǒng)。電影工業(yè)實際上在追求一個降本增效的結(jié)果,但是電影除了是一個產(chǎn)品以外,它還是一個藝術(shù)結(jié)果,因為它最終要走向人的心里面。我希望用電影工業(yè)去節(jié)約出來的那些時間和成本,把它統(tǒng)統(tǒng)都留給電影本身。這是這幾年里面我一直在做的事情。

劇照
澎湃新聞:今年因為是世界電影130周年、中國電影120周年的大生日,所以關于電影的歷史和未來都有非常多的討論。當電影被很多的娛樂方式所沖擊,你講述的這個關于電影百年的歷程是不是懷著某種“傷感”?
畢贛:我覺得觀影習慣到了現(xiàn)在肯定有很大的變化。我們的注意力被分散,這是這個時代的特征,而這個特征是人類共同的選擇。所以你要問我電影我是不是傷感的,我很少考慮這個問題。原因就是我很少把它當成我心里面的一個真正重要的問題。

電影中有許多致敬電影史的畫面
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電影這個載體,它最終會變成什么樣,而是講述故事的方式,還是不是用這樣的銀幕的方式去講述。我特別在意的,是很多人坐在一個地方看一個故事,這是我們共同記憶的一種基礎。
我覺得過去很多年,我們真真正正丟失的是大家彼此共同的記憶。由無數(shù)的人和另外無數(shù)其他人相互組成世界的關系在被切割。而共同去到一個空間,在同一時刻去看一個故事,這恰恰是電影在世俗意義上面,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一點。只有共同經(jīng)歷過,過了好多年,我們在回憶某個時刻的時候才有一個坐標。而現(xiàn)在是我們生活的坐標在不斷被消解和喪失,這是我覺得交付靈魂的開始。我不想把靈魂交付出去,而這個問題本身不關于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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