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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蟄存誕辰120周年|重新發(fā)掘施蟄存的世紀人生
【編者按】
2025年12月1日是著名作家、翻譯家,新感覺派代表人物之一施蟄存先生誕辰120周年。今年年初,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沈建中編著的《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增訂本),該書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初版本125萬字的基礎(chǔ)上修訂,刪減近10萬字,增補了60萬字。本文為美國耶魯大學(xué)東亞語言文學(xué)系教授孫康宜分別給該書初版和增訂本撰寫的序言,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載,以表紀念。

施蟄存先生(1905年12月1日-2003年11月19日),沈建中/攝影
初版序言
施蟄存先生(1905-2003)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一顆巨星。在上世紀的三十年代,二十多歲的他已經(jīng)聞名于上海的先鋒文壇。他的第一篇小說《上元燈》作于1926年,后來他陸續(xù)發(fā)表《梅雨之夕》《在巴黎大戲院》等許多充滿心理描寫的新潮小說,一直寫到抗日戰(zhàn)爭前夕。僅在此短短的十年間,他便在現(xiàn)代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領(lǐng)域里樹立了經(jīng)典的地位。
但許多讀者或許不知道,施蟄存的后半生(其實是長達六十多年的大半生)轉(zhuǎn)而致力于古典詩詞、金石碑版等研究,并取得十分輝煌的成就。可惜直到他八十歲以后才有機會出版這方面的專著——包括《唐詩百話》《北山談藝錄》《北山談藝錄續(xù)編》《北山集古錄》《水經(jīng)注碑錄》《詞學(xué)名詞釋義》《唐碑百選》等。這是因為,早在“文革”以前,他就開始了“靠邊站”的生活:1957年他正式被貶為“右派”;1960年以后被派在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資料室工作。在那段將近三十年的漫長期間,政治形勢所造成的不利環(huán)境反而給了他“安靜”做學(xué)問的機會。例如在嘉定當農(nóng)民的時候,他白天做苦工,晚間苦讀《漢書》;在華東師大資料室工作時,他白天被批斗,晚上則專心編撰他的《詞籍序跋萃編》。此外,在一連串的政治災(zāi)難中,他斷斷續(xù)續(xù)寫成了文史交織的《云間語小錄》。然而,當時他卻被剝奪了所有著作的發(fā)表權(quán)利??梢哉f,1980年代以后他之所以不斷出書,乃是因為這些作品大多是在那段漫長的動亂期間默默積累而成的。諷刺的是,他從前三十年代所發(fā)表的那些早已被遺忘的小說,也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同時“出土”。在一個頗富自嘲的“簡歷表”中,他曾經(jīng)寫道:“……三十年代:在上海作亭子間作家。四十年代:三個大學(xué)的教授。五十年代:從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上升為右派分子。六十年代:摘帽右派兼牛鬼蛇神。七十年代:‘五七’干校學(xué)生,專業(yè)為退休教師。八十年代:病殘老人,出土文物。”
施先生曾說,“活著就是勝利”。他不僅多產(chǎn)又長壽,而且目睹了整個二十世紀中國人所身歷的翻云覆雨的變化。聽說他長壽的秘訣就是每天早晨八顆紅棗和一個雞蛋。但我以為施先生的真正秘訣乃是:不論遇到任何挫折和磨難,總是對生命擁有希望和熱情,只要人還活著,每天都要活得充實。他曾親口告訴我,他一向不與人爭吵,即使在被斗的“文革”期間,他總是保持“唾面自干”的態(tài)度,那是“一種類似基督精神的中國傳統(tǒng)精神”。總之,他凡事原諒人,容忍人,盡量保持豁達的態(tài)度。所以他說,生命的意義就是要“順天命,活下去,完成一個角色”。他這種生命哲學(xué)觀確實充滿了智慧。2003年11月19日他以九十九歲高齡在上海去世,當天我托他的女弟子陳文華轉(zhuǎn)呈我對他的悼念:“施老千古,施老千古。言志抒情,終其一生。逝矣斯人,永懷高風(fēng)?!?/p>
我一共只見過施先生兩次,那兩次會面都在1996年6月我去中國訪問期間。但早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通過書信與施老建立了一種“神交莫逆”的情誼。那段友誼始于1984年一次偶然的因緣。那年春天我接到由普林斯頓大學(xué)出版社轉(zhuǎn)來施先生的短函,大意說:他多年來熱衷于詞學(xué)研究,前不久聽說我剛出版一本有關(guān)詞的英文專著,希望我能贈送一本給他。那封來信令我喜出望外,沒想到我一直敬佩的三十年代老作家會突然來信!我一時按捺不住興奮之情,就立刻用國際特快把書寄到上海給他。那段期間我正在開始研究明末詩人陳子龍和柳如是,正巧施先生剛出版了一本《陳子龍詩集》(與馬祖熙合編),所以他很快就寄來該書(共兩冊)給我。后來他陸續(xù)請友人(包括顧廷龍、李歐梵、Jerry D.Schmidt等人)先后轉(zhuǎn)來《柳如是戊寅草》《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眾香詞》《名媛詩歸》等珍貴書籍。1988年他又托茅于美教授(已于1998年去世)轉(zhuǎn)來他剛出版的《唐詩百話》。該書深入淺出,篇篇俱佳,其論點之深刻、文體之精練,都讓我佩服至極。我于是把它作為耶魯研究生課的教科書。從此施先生每次來信都不忘為我指點迷津,并指導(dǎo)我許多有關(guān)明清文學(xué)及女性詩詞的課題,后來我與蘇源熙(Haun Saussy)合編《傳統(tǒng)女作家選集》(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大多受到施老的啟發(fā)和幫助。最讓我驚奇的是,他在西方語言和文學(xué)方面的知識也十分豐富,所以我開始按期郵寄美國的《紐約書評》(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英國的《泰晤士文學(xué)副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以及一些外文書籍給他。從此,上海和紐黑文兩地之間,那一來一往的通信就更加頻繁了。

1996年6月23日,施蟄存先生與孫康宜教授在施寓曬臺上合影,陳文華/攝影
1991年施先生從上海寄來他的詩稿《浮生雜詠》八十首,尤其讓我感動。他自己說,他的詩集乃是效龔定庵之《己亥雜詩》而寫——那就是,不但悉心校訂每一首詩歌,并特意加上注解。應(yīng)當說,是那部自傳式的詩集,使我開始真正認識到這位“世紀老人”的不尋常。從那個詩集里,我深深地體驗到:施老自幼的教育背景、長年以來所培養(yǎng)的閱讀習(xí)慣以及個人的才華和修養(yǎng),都很自然地形成他這樣一個人。首先,在“暮春三月江南意”那首詩(第23首)的自注中,我發(fā)現(xiàn)他的幼年教育始于古典詩歌的培養(yǎng)。那時他才剛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國文課本中有一課,文云:“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彼耐嗤瑢W(xué)“皆驚異,以為無意義,蓋從來未見此種麗句也”。唯獨幼年的施先生已經(jīng)得到啟發(fā),自此以后他“始知造句之美”,后來讀杜詩“清詞麗句必為鄰”,更加相信“文章之內(nèi)容當飾之以麗句”。后來上中學(xué)三、四年級,英文教育又成為他人生的一大關(guān)鍵:“三年級上學(xué)期讀莎氏《樂府本事》,三下讀霍桑之《丹谷閑話》。四上讀歐文之《拊掌錄》,四下讀司各特之《撒克遜劫后英雄略》?!保ǖ?7首自注)從此他開始廣泛地閱讀外國文學(xué),學(xué)習(xí)翻譯,也讀《新青年》、《新潮》諸雜志,并“習(xí)作小說、新詩”等。難怪他二十歲不到就開始投稿了,而且一生中不論遇到什么遭遇,他都能持續(xù)地認真求知,并能選擇當時所最適合自己的文體來“言志抒情”。因此,他在文學(xué)事業(yè)中,一直扮演著“發(fā)掘者”的角色。他要發(fā)掘生命中一些被常人忽視的內(nèi)容。

施蟄存先生書于1993年6月21日
其實,對我來說,他的《浮生雜詠》之所以如此動人,乃是因為在那部詩集里,我可以自由地“發(fā)掘”出許多我們這一輩人所不熟悉的“文化記憶”。該詩集記錄施先生從幼年時期一直到中日大戰(zhàn)前夕所經(jīng)歷的一些個人經(jīng)驗。他說:“《浮生雜詠》初欲作一百首,以記平生瑣事可念者,今成八十首,僅吾生三分之一,在上海之文學(xué)生活,略俱于此?!钡且欢卧缙诘臍v史也正是我最想知道的。所以當我讀到他所敘述有關(guān)與大學(xué)同舍生“一燈共讀對床眠”、與戴望舒等人在二十年代白色恐怖中害怕國民黨“奉旨拿人犬引狼”的往事,以及有關(guān)松江老家“蕪城門巷?;那稹钡木跋髸r,心中尤其感到震撼。此外,施先生寄來的那本《浮生雜詠》校樣中有好幾處有他的親筆“更正”,所以特別珍貴,我因而小心珍藏之。

1940年,施蟄存先生與戴望舒、周煦良在香港薄扶林道,沈仲章/攝影
我喜歡閱讀施先生的文字,不論是他的詩或是他的信件,都讓我有“如見其人”的感覺。其中有幾封施老的來信至今令我難忘。例如1991年春天他寄來了一封信,開頭寫道:“你的郵件,像一陣冰雹,降落在我的書桌上,使我應(yīng)接不暇。朱古力一心、書三冊、復(fù)印件一份、筆三枝,具已收到。說一聲‘謝謝’,就此了事,自覺表情太淡漠,但除此以外,我還能說什么呢。”其形象之生動,文字表達之誠懇,令我百讀不厭。又次年暑假聽說他身體不適入住醫(yī)院,我心想專程到上??此?,但一時由于家累及其他原因無法動身,他立刻來信安慰我:“我近日略有好轉(zhuǎn),天氣已涼,可逐漸健好。但我不是病,而是老;病可醫(yī),老則不可醫(yī)。今年88,尚能任文字工作,已可謂得天獨厚,不敢奢望了。我與足下通信多年,可謂神交莫逆……雖尚未有機會一晤,亦不拘形跡,足下亦不須介意,千萬不要為我而來……”他那種朋友間“如能心心相通,見不見面無所謂”的態(tài)度,令我感動。但四年后我還是到了上海拜見他,終于如愿。

施蟄存先生贈給孫康宜教授的雨花石并手書小箋,張欽次/攝影
后來辜?。ü艅Γ┫壬言S多施老給我的信函收入了他所編的《施蟄存海外書簡》中。順便一提,是施老的另一位學(xué)生張索時首先代替辜健向我索取那些信件的影印本的。(康宜按:施蟄存先生給我的信件手稿等,我已于2010年秋捐贈給北京大學(xué)國際漢學(xué)家研修基地。)誠如辜健所說:“書信乃私人之交流……言而由衷,可見其真性情,真學(xué)問。”尤其在那個還沒有電子郵件的年頭,每封信都得親自用筆寫出,信紙也必須因收信人而有所講究,所以私人信件就更能表達寫信人的“真性情”。我一直很喜歡用“抒情”二字來形容文人書信的特色,有一年甚至從頭到尾朗誦了一大本美國小說家Henry James和Edith Wharton兩人之間的書信集(Henry James and Edith Wharton: Letters,1900-1915,edited by Lyall H.Powers,New York,1990),我將之稱為“抒情的朗誦”。
據(jù)我觀察,文人之間的書信往來常常會引起連鎖反應(yīng)的效果,而這種“連鎖的反應(yīng)”乃是研究文人傳記最寶貴的材料。例如,八十年代開始我和施老的通信無形中促成了他和老朋友張充和女士(另一位世紀老人)之間的通信。他們早在三十年代末就互相認識了,當年正在抗戰(zhàn)期間,許多知識分子都流寓到了云南,施蟄存也只身到了昆明,開始在云南大學(xué)教書。正巧沈從文先生就住在云南大學(xué)附近的北門街,有一天施先生到沈家去參加曲會,那天正好輪到充和女士表演清唱,所以彼此就認得了。后來經(jīng)過半個世紀,居然還能以通信的方式重新敘舊,其欣喜之情可想而知。作為他們的后輩,我很愿意為他們兩位老人家服務(wù),我告訴他們,凡是轉(zhuǎn)信、帶話之類的事對我都是義不容辭的。同時我也能從他們兩人之間的交往學(xué)到許多上一代人的寶貴文化。我一直難忘1989年春天施先生托我轉(zhuǎn)送的一封信,那是在沈從文先生逝世將滿一周年時,他因收到充和贈他的一個扇面,感慨萬千而寫的回信:“便面飛來,發(fā)封展誦,驚喜無狀。我但愿得一小幅,以補亡羊,豈意乃得連城之璧,燦我?guī)紫泻慰裳??因念山坡羊與浣溪沙之間,閱世乃五十載,尤其感喟。憶當年北門街初奉神光,足下為我歌八陽,從文強邀我吹笛,使我大窘。回首前塵,怊悵無極,玉音在耳,而從文逝矣……”(1989年3月6日函)
兩位老人之間的通信之所以特別感人,乃在于彼此曾經(jīng)在過去戰(zhàn)亂時期炮火紛飛中有過共患難的經(jīng)驗。三十年代的昆明乃為一文化大本營,當時知識分子之間所建立的那種堅固情誼,實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息息相關(guān)。那是一種終身不忘的情誼。
最讓我動懷的是,施老與充和兩人的交情一直延續(xù)到下一代的師生傳承關(guān)系。在施先生去世四五年之后,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上海陳文華教授的來信,她告訴我,施老的另一位弟子沈建中正在編一部《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希望我能幫他索求張充和女士的題字。我接信后立刻趕到充和處。充和看信后十分激動。她那時已經(jīng)95歲高齡,但一聽說是老朋友施蟄存的學(xué)生要的題字,就立刻起身“奮筆成書”。她一直嘆道:“我萬萬沒有想到,在老朋友離世之后,還有機會為他題字……”但她又說:“我今天寫的,只是練習(xí)而已。你是知道我的,我每次題字,至少要寫上數(shù)十遍,在紙上寫了又寫,試了又試,直到自己完全滿意之后,才能算數(shù)。你改天再來拿吧!”
一個星期之后,充和女士如期交卷。后來陳文華教授和沈君也都分別來信致謝。但在那以后許久,我一直沒聽到《編年事錄》的出版信息。我當然知道,這樣一部大書確實不容易寫,也絕對快不得。心想:編者沈建中也夠幸運,幸虧他要題字要得早,否則再遲一兩個月就得不到充和的題字了。這是因為,近年來張女士身體大衰,早已拒絕所有題字的請求。尤其是,自從2012年春季張女士過百歲生日后,她已經(jīng)正式封筆,而那張寫字桌也已成為專門養(yǎng)蘭花的地方了。

張充和、饒宗頤的題簽
兩個月前我終于收到沈建中所寫這部《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的電子稿,很是興奮。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部非比尋常的大書,編寫歷時十五年之久(即在施老生前已經(jīng)開始編寫),全書共得百余萬字。最令人感佩的是,沈君白天在金融界上班,長年利用業(yè)余時間致力于對近現(xiàn)代文化、學(xué)術(shù)和文獻文物的研究。目前他的專著已出版有九種;并編有二十多種與學(xué)術(shù)文獻相關(guān)的書籍。但他自認最勤、最用力的就是這部為施老所寫的《編年事錄》。此書投入精力之大可謂空前。從頭到尾,沈君力圖精耕細作,他雖采取傳統(tǒng)編年的紀事方法,但他卻很巧妙地把施先生的個人經(jīng)歷放在中國二十世紀歷史的大框架中來展現(xiàn)。所用的材料,除了施老自己的日記、書信和作品之外,還廣泛包括地方史、校史、報刊史、出版史、抗戰(zhàn)史、反右史、“文革”史,以及許多與施先生交游者的信件、筆記、年譜等。此外,書中還有多處反映沈君個人的思考和刻意探究的史實,比如:施蟄存與魯迅、茅盾等人的關(guān)系,1933年后他不斷受到圍攻,反右前所受的“疏忽”,抗戰(zhàn)遠赴內(nèi)地的情況等等,一切給人一種包羅萬象的充實感。可以說,這是一部以“編年”形式撰成的超大“傳記”,也是供給二十世紀“文化記憶”的寶貴資料庫。我想任何一位讀者都能從如此龐大的《編年事錄》中挖掘出他所想得到的資料和信息。
以我個人為例,我目前最想考證的就是有關(guān)施蟄存于1937年逃難至云南的旅途經(jīng)驗,以及他對那段經(jīng)驗的文字描寫。尤其是,我所熟悉的施著《浮生雜詠》正好以那個歷史的轉(zhuǎn)折點作為結(jié)束——最后一首(第80首)寫道:“倭氛已見風(fēng)云變,文士猶為口號爭。海瀆塵囂吾已厭,一肩行李賦西征?!弊髡弑救说摹白宰ⅰ币睬宄亟忉尩溃骸拔乙灾熳郧逑壬戚?,受熊公聘。熊公回滇,而滬戰(zhàn)起。我至八月尾始得成行,從此結(jié)束文學(xué)生活,漂泊西南矣?!蹦莻€自注很有誘惑性,使我更想探尋他下一個人生階段的心靈活動。
其實,有關(guān)施先生的逃難經(jīng)驗,我不久前又重讀他的《北山樓詩》,已頗能探知一二。例如,我讀到“乾道忽變化,玄黃飛龍蛇。自非桃花源,日夕驚蟲沙??蛷臇|海來,歷劫私嘆嗟”(《車行浙贛道中得詩》)、“辰溪渡口水風(fēng)涼,北去南來俱斷腸”(《辰溪待渡》)、“遲明發(fā)軔尚惺忪,惡道崎嶇心所虞”(《沅陵夜宿》)等生動詩句的描寫,頗能想象他當年作為一個逃難者,那種思慮重重、十分焦急的心境。然而詩歌的語言究竟是富有隱喻性的,如果沒有其他可靠的現(xiàn)場資料,很難真正把它放在現(xiàn)實的框架中來研究。我至少必須弄清楚,究竟那些有關(guān)“漂泊西南”的詩是哪月哪日寫的?是否有可能把那些詩按時間排列?我想,只要有個大約時間的先后,我就可以對施先生當年所寫的那些詩歌做出進一步的分析??上诸^沒有足夠的資料。
一直到最近,在我認真查考沈君所編的這本《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之后,才終于對施先生這組詩的上下文,得到了初步的認識。欣喜之情,自然不言而喻。根據(jù)沈君所引用的日記資料,我發(fā)現(xiàn)施先生1937年那段充滿曲折故障的逃命旅程(從9月6日自松江出發(fā)到9月29日抵達昆明)確實是他生命中所經(jīng)歷的最大危險之一。值得注意的是,這段前后達二十三天的緊張時光也正是施先生生平在古典詩歌方面,最為多產(chǎn)的一段。他每天白天忙著購票拉行李趕車,還要跑警報,晚間則不斷作詩并寫日記。在9月21日的日記中,他曾寫道:“我經(jīng)過湘西各地,接觸到那個地區(qū)的風(fēng)土、人情,不禁就聯(lián)想起從文這兩部小書(《湘行散記》《邊城》)。我在辰溪渡口做了一首詩?!薄斑@就是‘有詩為證’。”
在逃難的過程中,最傷腦筋的就是,由于敵機的猛烈轟炸,逃難者必須不斷地改變行程。例如,當初施蟄存計劃從松江先到杭州,再從杭州乘汽車到南昌、九江而至漢口,再由漢口乘飛機去云南。但后來到了南昌之后被迫改道。9月10日的日記描寫當初抵達南昌時的情況:“方竣事,突聞警鐘大作,電報局中職員均挾其簿籍奪門而竄,余被眾人擠至街上,則市人亦四散奔走,秩序大亂。余忽迷失方向,不知當由何路遄返逆旅。捉路人問之,輒答以不知,掣袂而去。余無奈,即走入一小百貨鋪,乞許暫坐,詎鋪主人設(shè)正欲走避郊外,鋪門必須下鍵,不能容客。余不得已佇立路歧,強自鎮(zhèn)定?!惫适┫U存只得臨時轉(zhuǎn)往長沙,最后居然成了前后長達二十三天的“馬拉松”逃難——那就是,由長沙轉(zhuǎn)往沅陵,再由沅陵到黃平、貴陽、永寧、安南、普安、平彝、曲靖等處,最后才到昆明。不用說,途中頗多曲折,甚至險些喪命:
“自安南西行,經(jīng)普安,遂緣盤江行,滾滾黃流,勢甚湍疾。凡數(shù)里,而至鐵索橋……余等初意皆下車徒步過橋,使車身減輕重量,而司機者謂無須,緩馳而過,鐵索徐徐振蕩,軋轢作聲,殊足危怖……車遂西向疾馳,登青天,入幽谷,出沒萬山中。以下大盤山,經(jīng)二十四拐,窄徑回復(fù),每一曲折,均須先使車逆行,方得過,否則覆矣。此亦黔滇公路中一險要也。其時車方迎夕陽行,殘日熔金,光芒萬丈,不可逼視。車折過一崖壁,司機者雙目為陽光所亂,竟迷前路,車忽旁出,遂陷洿泥中,前隔絕壑,幸早抑制車輪,否則若再前行一尺,即下墮萬丈,人車俱盡……”(9月27日施蟄存日記)
顯然,這個難忘的恐怖經(jīng)驗就是《車行湘黔道中三日驚其險惡明日當入滇知復(fù)何似》那首詩的實際背景。讀了這段日記的記載,使我更能體驗詩中所寫的詩句:“驅(qū)車三日越湘黔,墜谷登崖百慮煎?!瓉砣沾箅y前路惡,蠻云瘴霧入昆滇?!?/p>
總之,在那次困難的逃生之途中,施蟄存并沒停止他的寫作。首先,沿途所做的古典詩歌不少,除了以上的所提到的《車行湘黔道中三日》一詩以外,還有《渡西興》《車行浙贛道中得詩六章》《長沙左宅喜晤三妹》《長沙漫興八首》《渡湘江》《沅陵夜宿》《辰溪待渡》《夕次潕水》《晃縣道中》《黃平客舍》《黃果樹觀瀑》《登曲靖城樓》等。這些詩都在那二十三天的空隙間寫成。此外,施先生一路上所寫的日記(《西行日記》)與他的詩歌相得益彰,可以說是很重要的見證文學(xué)。有趣的是,他在途中所寫的那些古典詩歌無形中也就成了他從此由小說寫作轉(zhuǎn)向古典文學(xué)研究的起步。
這是沈君所編這部百科全書式的《編年事錄》所給我的啟發(fā)。施老生前曾對我說過:“Discover,Discover,Discover,這才是生命的目標?!毕嘈牌渌x者也都能從沈君的這部大書發(fā)掘出(discover)許多寶貴的資料和生命的內(nèi)容。此書不僅對施蟄存研究有極大的貢獻,而且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中功不可滅。
這部《編年事錄》將于今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分兩冊)出版。今年是蛇年,而施老的生肖正好屬蛇。這個巧合,不是一般的巧合,它象征著一種人生哲學(xué)?!兑捉?jīng)》上說:“見龍于田,德施普也?!币驗樯呤堑厣系凝?,故施老的父親給他取名為施德普。后來又給他取字曰蟄存;因為他生下來的月份(農(nóng)歷十一月)正是蛇蟄伏地下之時。施老顯然更喜歡他的字,故一直以字名世。他曾說過:“這個名字判定了我一生的行為守則:蟄以圖存。”
這次沈君請我寫序,著實令我十分惶恐。今日匆匆寫來,詞不達意,僅聊表我對施老永恒的懷念和敬意。是為序。
孫康宜
2013年(蛇年)2月寫于美國耶魯大學(xué)

《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初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版
增訂本序
沈君確實是個難得的有心人。我知道他當初于2013年出版《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乃是為了紀念施先生離去十年,這次的“增訂本”則為了紀念施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他對恩師那種披肝瀝膽的忠誠,令我深深感動。

《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增訂本)出版紀念藏書票
但沈君的增訂本,絕不是通常人所謂的“增訂本”。自從“初版”問世之后,整整十年間,他仍不斷搜集施先生的事跡史料和學(xué)術(shù)遺產(chǎn),并一一細加考證,終于整理出可以用于增訂本的三十余萬字。他為這個增訂本所付出的精力實在非比尋常!尤其是,沈君在增補三十余萬字的同時,也刪減壓縮了近十萬字,他的功力和組織能力令我由衷地佩服!此外,全書的形式和架構(gòu)也做了不少新的調(diào)整,并以新的面貌呈現(xiàn)!如此龐大的工程,我看除了沈建中以外,沒有第二位能如此干練地駕馭這個“增訂本”!
記得我第一次讀到沈君的大作《遺留韻事:施蟄存游蹤》(2007年版),就對沈君的治學(xué)功力贊不絕口。我尤其欣賞他那種發(fā)掘和收集整理材料的功夫,以及驚人的寫作毅力和恒心。而這次他所完成的《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增訂本)更加令人大開眼界,相信讀者又能從中發(fā)掘出許多新的資料和生命的內(nèi)容。在另一個世界里,施先生也會感到十分寬慰的。
孫康宜
2023年元月寫于美國康州木橋鄉(xiāng)

《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增訂本),沈建中/編著,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5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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