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你好哇，你也是家長嗎？今天放學(xué)的時間提前了，對嗎？”我說，“是啊?！?/p>

我們站在校門口。平時這個點，校門口烏泱泱都是來接小孩的家長，摩肩接踵。但今天只有我們倆。降溫了，我倆都雙臂抱在胸前，隨時警戒的姿勢。我看看他，一個個子挺高的七旬老者。他也看看我。因為除了我之外，實在沒什么可看的。

幼兒園總是被打造成五顏六色的樣子。我記得小時候，我就讀的幼兒園也是這種外觀，裝飾了彩色的瓷磚外墻，地磚上畫著小貓小狗。每次上學(xué)，我都會登登登一口氣跑上樓梯，然后在轉(zhuǎn)彎的地方停下來。我覺得自己是電視里的外賓政要，他們登上舷梯離開機場時，不是都這樣嗎，停下來轉(zhuǎn)身，向送行人員揮手。于是我在進入教室前回頭，找到遠處身影已經(jīng)變小的媽媽，大力招手：“媽媽，再見，早點來接我”，她也回以大力揮手。

我沒坐過飛機飛向哪里，但轉(zhuǎn)瞬之間，我已經(jīng)走下舷梯，變成站在地面等候的人了。

幼兒園的頂樓上，做出了許多云朵的造型，上頭貼著幼圓體的園名。這個可愛的建筑，真的像懸浮在一片居民區(qū)里的一架飛機。這大約是俗世生活里，成年人所能想到的最適合裝載夢想的飛行器?？墒秋w行器隔絕不了空氣。秋風(fēng)一起，患流感的孩子數(shù)量增加。

“聽說班里一多半的孩子都請假了吧？”老者說。

我說，“是啊，好像今天正常上學(xué)的才兩三個小孩。您的小孩是？”

他驕傲地站直了身體，“我是小妞的姥爺。”純正的東北口音。挺起胸膛時，外套隨著他的提氣微微向上，露出扣在軍綠色毛衣外的一根軍用皮帶。

我說，“姥爺，您原先當(dāng)兵的吧？”他立刻咧開嘴笑了，把抱在胸前的兩臂放下了，正了正帽子的帽檐，再把帽子拿下來，給我看上頭標(biāo)注的“閱兵紀念”的樣子，說，“可不，我以前是空軍！”

“超厲害?！?/p>

他說，“我跟著我閨女來的上海，我還有個兒子在深圳，生了孫子，我愛人去深圳幫他們看孩子了。”

我說，“好福氣?！?/p>

他笑著說，“我閨女的大女兒已經(jīng)上中學(xué)了，都是我照顧大的。現(xiàn)在的小妞，是二寶了?！?/p>

說話間，孩子放學(xué)了，老師領(lǐng)著幾個小不點出來。姥爺領(lǐng)著他的小妞到我面前，說“叫阿姨”，我說“好乖啊”。小妞跨上姥爺?shù)闹鷦榆囎巍＠褷攺能嚩道锶〕鲇鸾q馬甲，給孩子套上，又取出絨線帽，給孩子戴上，再戴上頭盔，粉色的有兩只小貓耳朵的頭盔。然后他從口袋里取出餅干，撕開包裝紙，交在孩子手里，又拿出一張消毒紙巾，撕開包裝紙，讓孩子騰出一只手，擦拭，換手，再擦。這才戴上他自己的頭盔。

“再見啊。”他囑咐小妞對我揮手，然后自己也揮揮手，開車走了。

我看著他們離開校門口的背影，想著他剛剛說過，他曾經(jīng)開戰(zhàn)斗機。

幾周后，流感高峰過去，孩子們恢復(fù)了原先的放學(xué)時間，校門口也準(zhǔn)時恢復(fù)了烏泱泱的人。有這么幾次，在人群中，那位姥爺推著小妞特意擠到我面前停下來，“叫阿姨好”。我說，真乖啊。

快放寒假了，我和他打招呼，“小妞姥爺，等放假了能帶孩子們回東北老家過年啦。”

他搖頭。

“我回不去了”，他說。

“我的老婆和兒子一家在深圳啊?！彼f，“大妞小妞也離不開我。我的女兒女婿都是醫(yī)生，很忙很忙的?！?/p>

我說，“厲害，你們把孩子們都培養(yǎng)得這么出色?！?/p>

“我可是住在女婿家呢，你想想?！彼⑽⒁恍φf，“我來幫忙帶大妞時，想著小孩一上小學(xué)就能回老家，女兒說你幫幫忙等大妞小學(xué)畢業(yè)吧。大妞小學(xué)畢業(yè)，小妞又出生了。我走不了了?！?/p>

他說，“我在東北有個房子，房子前面有個院子，我種了很多花，我們大院里很多人是我的戰(zhàn)友。不瞞你說，我在老家走出門啊，那大小也是個人物！現(xiàn)在到了上?！?/p>

他說，“上海太潮濕了，上海的東西我也吃不慣，上海的冬天也不下雪呢?？墒窃趺崔k，我走不了了。”

我說，“是啊，上海的冬天不下雪，我們也沒有院子?！?/p>

“我能開戰(zhàn)斗機翻跟頭，但現(xiàn)在卻走不了啊?！彼f。彈著外套的一角，像彈開上面不存在的雪花。

我說哦，帶第三代也很幸福。他說，那當(dāng)然。除此之外，我們都不知道再說什么。

春節(jié)過后，班里公布了新插班進來的孩子名字和轉(zhuǎn)校的孩子的名字。我一看，是小妞。我問老師，“小妞去哪呢？”老師說，“小妞媽媽去別的區(qū)上班了，把孩子轉(zhuǎn)學(xué)了?！?/p>

我在家長群里，主動加了小妞媽媽的微信，我說“聽說你們轉(zhuǎn)學(xué)了，祝一切順利?！彼貜?fù)了微笑。我說，“以前接小朋友時一直看到姥爺?shù)?，請代為問好?！彼貜?fù)了“謝謝”表情包。

又過了幾個月，我點開她媽媽的微信，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刪掉了我。這也很正常，因為我們本來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兩千多萬人口的城市里，兩片浮萍遇到過一下，然后就分開了。

有一天，我去接小孩，空中聲裂長空，是一架軍用機飛過。我認不出型號。但我忽然想起那個騎著助動車的姥爺?shù)谋秤啊?/p>

那個姥爺曾告訴我，他開過戰(zhàn)斗機。

我一次也沒問過他，您到底姓什么呢？如果問了，他一定會驕傲地挺起胸膛，告訴我，他不僅是上海灘某個醫(yī)生的爸爸，他的名字既不叫大妞姥爺，也不是小妞姥爺。他從云層之上看過陸地和海洋，大約也曾看過他的家鄉(xiāng)。他在東北有一間種滿花的院子，院子緊挨著他的房子，他的房子里掛著他的制服，制服胸口有屬于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