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湯圓中的上海秘密

文 唐川

在上海過新年，少了吃湯團，是不完美的。如張僧繇畫龍，不點睛的龍，是無法騰云上天，顯出龍的本相。

湯團，北方稱“元宵”。從名字來看，無論“湯團”或“元宵”，在我國都是新年節(jié)慶中討口彩的特色飲食。與現在超市中常年供應的“工業(yè)化”湯團比，家中長輩自制的湯團，其技術和意義或許更符合“過年”的情義與象征。特別是我外婆做的湯團，回想起來讓人心頭溫暖、舒適且口舌流津，意味深長。市面上現有的貴至魚翅、冰淇淋湯團，俗至工業(yè)冷凍湯團，都不如外婆做的湯團。

幼時過年，從舊歷三十到正月初八，早上起來，要吃我外婆自己包的寧波湯團。

其做法是：在年三十當天，外婆準備好水磨糯米粉、“王家沙”牌黑芝麻豬油餡，白底陶瓷盤一只，紗布若干。她先將水磨糯米粉加水攪拌發(fā)酵，放置若干時間，再將水磨粉團切為小段，壓為扁平狀，中置黑芝麻豬油餡拌白糖，揉搓成皮薄餡實的白色小球，撒上干面粉而后如兵列狀放在白瓷盤中。這些湯團，從初一要吃到初八。外婆做的仔細認真，邊做邊嘴中喃喃自語：“這個給棟棟吃，這個給某某吃，全家團團圓圓，人丁興旺”。

待到下湯團時，水滾起來，只只湯團掉入鍋中，騰起隆隆霧氣，加上外婆嘴中喃喃自語，這畫面就像一個薩滿教或佛道寺觀中的虔誠信徒在祈禱，似乎賦予了中國人過年的宗教意味。出鍋的湯團，晶瑩剔透，個個飽滿，咬開后，甜香的黑芝麻豬油餡含在嘴中，真是有著說不出的甘美和溫暖?；叵肫饋?，要流下淚來。

外婆做的是寧波湯團。但實際上，我們家和寧波沒有任何關系。

外婆祖籍是湖北人，其娘家晚清從湖北漢口到江蘇揚州再到上海做生意，到了民國中期成了上海南市一帶的殷實商人。若說吃湖北湯圓，四川北路上的“四新湯團店”，是標準的湖北湯團。上海的湖北人最初把這種碩大粗礦、頭有褶子、純肉霸氣、笨拙可愛的“巨大”湯圓帶入上海，以解思鄉(xiāng)之情。這種湖北湯團的做法或許也隨外婆家在上海發(fā)家致富實現“階級上升”后，調整為學習精致講究的寧波湯團的形式，又吸收上海本幫川沙浦東人“年初一吃湯團”的宗教寓意。外婆的小小湯團則體現了近現代上海這座移民城市在文化、風俗、理念上的多元、包容、融合與大氣。

最后，還有一個秘密。在上海，總有著挖不盡的驚喜故事。外婆的湯團還藏著一個故事。

此前我說，外婆下湯團時有種神秘的宗教寓意，類似的畫面在南亞印度教過節(jié)時，神廟前的小販做點心、做飛餅、做咖喱等獻給印度神時有著類似。大概在2017年，我的外婆去世六年后，我從基因測試和外婆娘家人的口述中，知道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外婆原來有印度人血統，而我也就有了一點點的印度血統。外婆的親生母親可能是晚清在上海生下的中印混血兒?？梢姡虾Ｕ媸且蛔形鹘蝗?、博大寬厚的國際化城市。一次在玉佛寺遇到一群印度游客，他們說，即使隔了五代，我的五官身材還有印度特色……

所以在上海，吃個湯團也能說出這座國際化都市稀奇古怪、聞所未聞的故事。如張僧繇畫龍，點睛之龍才能騰云上天顯出龍的本相。這可能就是上海的特有的不同之處吧。（作者為海派文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