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夏天，天空卷了起來，陰陰沉沉, 706本部損失了一半空間。

那陣子我就在本部，看到706和鄰居家的墻壁間生出了第三道門，有門把手，尚未粉刷，木材雜亂一地。走進706，咖啡館一側(cè)空無一人，花生食堂已停用，儲物柜里的行李箱都挪到了咖啡館。鍋碗瓢盆復歸原位，棕色墻紙上貼滿了寫給706的祝福，但已經(jīng)沒有人就餐。

深夜，方榮一遍遍地在706空間里慢慢踱步，似乎在尋找什么。他后來說：“始終覺得卡門還在某個角落慵懶地躲著。它在706生活了5年，2周前，它和年糕一起從706天臺掉下去摔死了，在五道口地鐵邊的小樹林給它下葬的那個晚上，706的好多女生哭得不行?？上?，我當時還在中關(guān)村派出所溝通保住房子的事情。”

那一夜，向來開朗的方榮，回到辦公室，面對不遠處燈紅酒綠的商業(yè)區(qū)沉默著，他依稀看到一列列火車轟隆隆經(jīng)過五道口，火車硬座席上擠滿了疲憊返鄉(xiāng)的北京租戶們。

方榮在日記里沮喪地寫道：“就這樣，我們陷入了死循環(huán)，高房價不止毀掉了愛情和青年人的夢想，還毀掉了無數(shù)的公共空間。”

青年空間的“至暗時刻”

706的處境愈發(fā)艱難。經(jīng)營不善、公共空間的萎縮和長期入不敷出，讓它背負了數(shù)十萬元債務，在秋天如果拿不出足夠費用支付房租，本部將面臨第二次關(guān)停。

財政危機讓越來越多人質(zhì)疑706團隊的運營。方榮和他的團隊在一輪又一輪的解釋中心力交瘁。但更多人對706是否存活無動于衷。

“706再這樣下去是不會長久的”，“這里不就是你們逃避生活的烏托邦嗎”，“706養(yǎng)了一群不愿直面現(xiàn)實的年輕人”......這樣的聲音不絕于耳。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哀聲嘆氣。還在706做事的羅克很反感對青年空間的唱衰論調(diào)。他覺得706的困難只是暫時的，未來一定可以走出困境。而當筆者問起如何走出時，羅克提出，可以借鑒國外的公社制度，但具體怎么操作，他沒有深入談。

方榮也沒有放棄。在他的設(shè)想里，706可以在2021年前找到合適的盈利模式， 2021年也是他為自己設(shè)想的離開時間。他希望，有一天706可以不僅靠某個人的支撐活著，而是靠一個穩(wěn)定的共建人團隊支撐。但直到現(xiàn)在，這個設(shè)想都沒有實現(xiàn)。方榮籌備的共治委員會也在落地過程中不如人意，甚至有生活實驗室成員表態(tài)不想加入這個委員會，因為討論太麻煩，做事又低效，他們覺得還不如傳統(tǒng)的一套。

2018年秋天，為了及時支付租金，706不得不發(fā)起第二次眾籌。有上百人參與了這次眾籌，捐款數(shù)額達到28萬。

706再一次靠眾籌活了下來。可它還能靠這種方式支撐多久？方榮至今沒有給出具有說服力的回答。

在離開的人看來，706能活到2019年已經(jīng)是個奇跡。青年空間是個不合時宜的偶然產(chǎn)物，隨公共空間的興盛而產(chǎn)生，也隨公共空間的衰亡而消失。在本部失去一半空間、大量活動組織者離開后，706的公共文化部分已被大幅削減，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生活化、娛樂化的話題。

706公眾號內(nèi)容雜亂，時而學術(shù)，時而瑣碎，這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團隊內(nèi)部在內(nèi)容生產(chǎn)上的分歧。有成員認為706應該容納多種聲音，多記錄空間個人的故事，但也有成員認為：故事不等于瑣碎，706現(xiàn)在的內(nèi)容生產(chǎn)缺乏把關(guān)，拉低了706的整體調(diào)性。

公共空間的衰弱

七年來，706經(jīng)歷數(shù)次人員更替，也在價值觀上出現(xiàn)了微妙變化。最初，這是一個偏向精英的、自由主義的言說空間，邀請的嘉賓在公眾認知中也多是自由主義者。而近兩年，隨著人流變化以及大環(huán)境改變，706不再是某一種觀念的承載體，而是影響青年人的多種觀念的匯流地。

這里依然保持了自由主義色彩的讀書會，同時也會舉辦保守主義的思想活動，既有右翼的，也有左翼的。706內(nèi)部的熱門書目變化也反映了這種情況——三年前，706最受追捧的讀物是《1984》、《論美國的民主》、《論自由》、《黃金時代》、《規(guī)訓與懲罰》等，如今，被爭相研讀的則是《諸眾的語法》、《守望公眾領(lǐng)域》、《日常生活批判》、《空間與政治》、《世界的苦難——布爾迪厄的社會調(diào)查》、《尋求空間正義》、《叛逆的城市》、《偶然、反諷與團結(jié)》、《事實改變以后》。

但方榮不認為706有明確的價值觀，更多是因為活動的調(diào)性，傳遞出不同的價值色彩，這是活動發(fā)起人的原因，不能說明706本身有什么價值傾向。

在他眼里，706建立的是一個半開放的空間，允許人們在這里自由談論思想。人們來到這里，渴望解釋自己和這個世界。

在過去，這樣的場景存在于校園，或者特殊時期社會運動所激起的新型空間里，它培育民眾的思想熱情，給予民眾一個暫時逃脫繁重物質(zhì)生活和消費浪潮的窗口，但在資本主義導致的結(jié)構(gòu)性問題難以克服的當下，走出校園的人們愈發(fā)缺乏這樣的空間。

青年人處在沉重的工作壓力下，面對上級的剝削和高房價、高租金的困擾，這種壓力讓他們沒有閑暇去“詩意地棲居”。而與此同時，大型商場興建的背后，是培育思考的公共空間的消亡。隨著消費空間的大踏步前進，思想空間的發(fā)展卻十分有限，這樣的公共空間在高成本生活面前顯得非常脆弱。

706的價值之爭

直到現(xiàn)在，706除了一些基本的規(guī)范外，并沒有提供一套明確的價值觀來整合社群。以至于有人說，多元主義就是706的價值觀，所謂的包容一切，不提供價值判斷。

但是，多元主義恐怕也不是706的價值觀，706的創(chuàng)始人既反對狹隘的敵我區(qū)分，也擔心放棄價值判斷、簡單提倡多元會導致價值虛無，甚至助長那些他們所厭惡的價值的泛濫。

在一個言論場里，一方的消極退讓就是對另一方的鼓動。實際上，706雖然沒有提出明確的價值觀，但如果你融入其中，就會發(fā)覺，這個空間的核心成員至少有明確的反對對象，從中或許能看出一些706的基本價值。

比如：在706，強烈的民族主義或謂之國族主義是不被提倡的。在社群的分享會里，如果參與者只是平和地表達自己的民族認同、愛國取向，這沒有問題，但如果他說出近似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話，即使不會被驅(qū)逐出社區(qū)，也會被冷隔離。

706很少有人愿意和狂熱的民族主義者交往，核心團隊也不會吸納他們。那種狂熱的民族情緒會讓706成員感到不安，對706而言，這個群體令人忌憚的不是個人的民族認同，而是一種狂熱壓制理性的情緒。

除此之外，706的社群不贊同官僚式的腔調(diào)。最明顯的一點是：官僚體系的話語是秩序分明的，有對上級的體認，但在706并沒有明確的上下級之分，即便是706的創(chuàng)始人，也會處在被彈劾的行列。曾經(jīng)有人想來706做新媒體，但被團隊婉拒了，理由就是他的口吻太官僚。

706最基本的價值在于平等——社群成員面對面時，暫時放下榮譽名位，坦誠相待的平等。從這一點來看，高校精英創(chuàng)辦的706，流露出不那么精英的價值觀。至少706并沒有在制度設(shè)計上給精英（或者說高學歷、高權(quán)位的成員）優(yōu)待，而外界之所以會對706有精英式的遐想也和媒體的報道有關(guān)。

比如，許知遠、羅振宇、秦暉、查建英等曾被邀請來706做客，就成為媒體報道經(jīng)常引用的名字。并且，由于五道口周邊高校眾多，常有名牌高校學生或海歸前來，似乎給人一種很精英的感覺。然而，706的大部分人沒有那么顯赫的身份，他們可能是普通上班族，可能是二三本學生，可能是剛失業(yè)的迷茫青年，只是他們很少出現(xiàn)在媒體報道中，他們在輿論中是失語的。當然，這個群體也曾抗議過。

2018年，《好奇心日報》一篇報道就引起了706社群內(nèi)部的討論。這篇報道截取的對象多是高學歷人士，比如清華大學的學生、北大元培學院的學生、海外的留學生等，有的社群成員提出來，這只是滿足精英想象的706，更真實的、涵蓋更多階層的706并沒有呈現(xiàn)出來。也有人為報道進行解釋，認為這不過是媒體的基本操作，并無不妥，但這次爭論，多少反映出706內(nèi)部成員對“706是什么”、“如何呈現(xiàn)706”的分歧。

2016年至今，706進入一個暫時的衰弱期，也是近年來中國公共空間困境的一個折射。這些年，許多獨立書店和青年空間都在消減。究其原因，除了政策管控、租金上漲，還在于這些公共空間的受眾太局限。

在這些公共空間活躍的人群，主要是一二線城市的知識階層，比如知識分子、學者、媒體人、學生、剛出社會的青年。這部分人在整個人口中的比例很小，能產(chǎn)生的影響也比較有限。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公共空間的衰弱無關(guān)緊要。每一次公共空間受到的局部打擊，看起來一片哀嚎，發(fā)聲的卻總是知識階層，無法爭取到沉默的大多數(shù)。

2018年最后一天夜里，經(jīng)歷數(shù)次整頓的五道口酒吧區(qū)依然人滿為患。行人只能被擠到最靠馬路的小道上，才能避開躍躍欲試的蹦迪男女。同一片天空下，706正在舉辦自己的跨年活動。

706給那個跨年夜定下的主題是“重返黃金年代”，一個公共空間的黃金年代。在節(jié)日的喜慶中，那個讓人熟悉的公共空間討論熱潮重現(xiàn)眼前，許多昔日的706成員，舊地重游，舉杯暢飲。

他們當然知道過去的歲月已疾步而去，積灰的玻璃，只能觸摸。但他們愿意在又一次追憶中，撿起地上的碎片，在一團幻夢的光影里，重返自己的黃金年代。

（作者現(xiàn)為媒體工作者，曾為706新媒體主編，從2016年起在706斷斷續(xù)續(xù)生活了三年，目前仍住在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