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大結(jié)局了，“作妖父親”蘇大強與蘇家三兄妹的故事暫時有了個結(jié)果。從發(fā)布預(yù)告片開始，《都挺好》這部劇逐漸成為網(wǎng)友們討論的焦點，蘇大強表情包的火爆全網(wǎng)、“追殺”蘇明成上熱搜，都反映出了這部劇的受關(guān)注。

在眾多家庭倫理劇中脫穎而出的《都挺好》，正應(yīng)和了近幾年討論愈多的原生家庭問題。從2010年豆瓣“父母皆禍害”小組被引入大眾視野，關(guān)于原生家庭的討論就一直在爭議中不斷深入。有網(wǎng)友表示，自己不敢看《都挺好》，怕從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家庭。這大概也正是這部劇成為焦點的原因：《都挺好》中蘇家的故事，映射著每個人的家庭故事，我們從中能夠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

正如姚晨在專訪中說的，“拋開傳統(tǒng)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關(guān)系……在父母子女這些角色的背后，每個個體都是帶有獨特色調(diào)的人，人都有優(yōu)缺點，透過《都挺好》，觀眾其實也在映射著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

《都挺好》劇照

《都挺好》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大概是家庭內(nèi)部的暴力與不平等。無論是蘇母生前毫不掩飾的重男輕女，蘇家二哥對妹妹行使暴力、把妹妹打進醫(yī)院的行為，還是父親蘇大強的賬本，都或明或暗地體現(xiàn)著這個家庭內(nèi)部的不對等關(guān)系。追根溯源，蘇家三兄妹間的矛盾與糾葛，與蘇家父母對三兄妹自兒時起便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脫不開關(guān)系。

臨床心理學(xué)博士李維榕在其著作《家庭舞蹈》中的一句話，大概正適合用來形容蘇家：“手足之間的心結(jié)，永遠結(jié)在上一代身上”。

《都挺好》劇照

今天，小E與大家分享兩個關(guān)于手足同胞的家庭故事。這兩組家庭中兄弟姐妹間的糾葛，作為家庭治療案例，被李維榕博士收錄在自己的著作《家庭舞蹈》中，雖然與《都挺好》中的蘇家三兄妹不盡相同，但卻都指向了同一個源頭。

同胞相爭

“你們兄弟間為什么這樣不相容？” 

母親一句團年飯的話，勾起了在座中人大半生解決不了的情結(jié)。

母親的八個子女，分布在世界各大洲，唯一一次所有人歸家聚集，是回來出席父親的喪禮。八個面形相近的同胞，有八顆不同的心。

對于來日無多的老人來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臨終時，八個子女會不會再一同出現(xiàn)。

母親于是又習(xí)慣性地思量對策。她對一部分出席的兒女說：“我知道你們彼此不和，我決定叫長兄及二兄不必為我奔喪，免得你們到時發(fā)生糾紛?！?/p>

長兄是母親至愛，竟然叫他不必奔喪？二兄與母親一向疏遠，來與不來，除他自己知道，誰也不能預(yù)料。

母親這一番話令人難明內(nèi)里乾坤。

小弟說：“你知道長兄一向怕麻煩，故意叫他不用回來，免得他費心。可是，他是長兄，難道一點責(zé)任也沒有？”

大妹也說：“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們姊弟數(shù)人，費了多少勁要求兩個兄長分擔(dān)照顧父母的責(zé)任？他們竟然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而你卻處處袒護他們……”

不知道什么道理，愈被父母寵愛的子女，愈會抽離；愈覺得不受重視的子女，卻愈要表達對父母的關(guān)注。

《都挺好》劇照

這幾個兄弟姐妹的情懷，好像全部是圍繞著父母而轉(zhuǎn)。

同胞相爭，早在舊約《圣經(jīng)》便有記載：亞伯與該隱本是同胞兄弟，但是上帝寵愛亞伯，該隱懷恨在心，把亞伯殺掉，然后躲藏起來。

上帝找到他的藏身之處，問：“該隱，你為什么不出來見我，你干了什么好事？”

該隱及亞伯的故事，是西方文藝復(fù)興及心理學(xué)的研究主題。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的鐘樓上，畫的就是這個同胞相殘的故事。

我?guī)锥鹊酵崴?，都會特地跑到鐘樓，坐在靠墻的木凳上，呆呆地望著天花頂上該隱被趕出家園的壁畫，甚至?xí)?，自己選擇長年居住外國的生活，是否也是因為在潛意識中殺掉了自己的同胞？

同胞相爭，并不止于來自同一家族的兄弟姐妹，同學(xué)間及同事間的斗爭，同樣是一種同胞競爭（sibling rivalry）。

只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同胞，往往不知道這一股仇恨，其實來自父母。如果上帝不是處處偏愛亞伯，該隱又怎會恨得要殺人。

同胞相斗的最大心結(jié)，是因為發(fā)現(xiàn)這世界是不公平的！

根據(jù)生物學(xué)的研究，手足相爭是一種適者生存的現(xiàn)象，在動物界中，出生次序（birth order）往往決定了生存率的高低。

先出生的鳥類，侵占性都會較強，因此生存率會較高；“后生之犢”則適應(yīng)力較大，因為要應(yīng)付比自己先出世的同胞排擠。

要在自然界生存，幼雛必須爭取足夠的母體照料，因為資源有限，不競爭就保不了命。

但是在資源豐富的現(xiàn)代社會，我們竟然擺脫不了那弱肉強食的天性，而“世界不公平”的理念，甚至?xí)杉彝U展到整個社會體系。

文明社會崇尚人人平等。問題是，這只是一個夢想。誰告訴你這世界是公平的，必然是騙人。

連父母，都不可能沒有偏愛。即使他們不斷保證：“我對所有子女都是同樣看待！”但是所有子女的心眼中都有一桿秤，清清楚楚地衡量著各人在父母心中的分量。

而父母無論怎樣企圖平均分配，都忍不住那無意的多加一把，或眼神中那特別的關(guān)注，一切不言而喻！

父母的一舉一動，子女看得清清楚楚，同胞之間隔著父母，哪有和平共處的可能？受寵的與不受寵的，自然就組成不同陣線，個中曲折復(fù)雜，外人很難理解！

《都挺好》中，從母親的葬禮現(xiàn)場離開后的蘇明玉

上一代的家庭，往往重男輕女，飽受不公平待遇的女兒，長大了反而是最顧家的一員，而母親牽腸掛肚的長子，卻遠走他鄉(xiāng)。

但是孤獨的老人仍然學(xué)習(xí)不到欣賞眼前人的道理。年夜飯佳肴滿桌，她卻說：“長兄有多可憐，不知道多久沒有嘗到家鄉(xiāng)菜！”

女兒聽得心頭火起，反駁母親：“長兄的生活過得比誰都好，他要是懷念家鄉(xiāng)菜，為什么不回家探你？”

母親說：“他沒有假期?！?/p>

女兒說：“有假期他也帶妻兒到歐洲，幾時想到你？你什么時候才明白誰人對你真正好？”

要一個年近百歲的老人放棄她對愛子的夢想，是最殘忍的要求；但要一個忠心耿耿的女兒放棄爭取母親最后的關(guān)注，同樣是不可行。

一頓團年晚宴，只有慘淡收場。

手足之間的心結(jié)，永遠結(jié)在上一代身上。

選自《家庭舞蹈5：窗外窗內(nèi)》 ，李維榕 著

三兄弟

我已經(jīng)見過這三兄弟好幾次，這次是在外留學(xué)的老二回來了，他們的母親便提出讓三兄弟都來參加家庭的會談。

母親渴望與兒子親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三兄弟都是成人，我想，還是先見見這幾個青年人吧。

老二オ二十多歲，正在英國一所頂尖學(xué)校念博士，好有見地的一個青年人，說話十分爽快。オ一坐下就說：“我讀過你描寫我家庭的文章，怎么沒有提到我的一份？”

那么，他的一份是什么？

他說：“我與父親無法交談，他總是覺得自己是對的，太過獨裁主義了?！?/p>

三兄弟都說，父親是不會改變的！

我當時沒有回答，但心里卻想，每個人都會改變的，如果他們認為父親不能變，那必然是因為他們也看不到自己的改變！

但是他們一時間并不想談及父母，話題都集中在同胞關(guān)系上。

老大是個十分敏感的青年人，他投訴這次三兄弟出門，兩個弟弟到最后才告訴他要搭巴士，而他一直以為是乘地鐵。弦外之音，是兩個弟弟把他甩了。

老二也埋怨老大無心家務(wù)，生活亂七八糟，都是由他來收拾亂攤子。原來兩兄弟住在父母擁有的另一套房子里，只有小弟繼續(xù)與父母同住。

但是小弟也說與二哥比較談得來，他也不贊同老大的生活方式，三人爭論一番后，兩兄弟都異口同聲地說：“大哥與父親一樣，沒有人能改變得了他！”

三兄弟，三種不同的表達。不久就發(fā)覺，他們同時代表了家中三個不同的位置：老大總是首當其沖地與父親碰撞，但是其實他與父親最為接近；老二覺得自己置身事外，卻是最能體諒母親；老三認為自己站在中間，雖然成功地掛上“請勿打擾”的告示，心中卻明顯地護著兩老。

三個青年人難得地坐在一起坦誠交談，處處針鋒相對，也處處流露兄弟之情。兩個弟弟是精力充沛，不停地向老大挑戰(zhàn)，他的生活方式、他的裹足不前、他的依賴父母，全部離不開弟弟的觀察。尤其是老二，趁機一一數(shù)落著大哥。老大當然并不贊同，他雖然承認自己實在背上了些包袱，但是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力突破，只是仍然沒有搞清自己想要什么。

這是一個熟識的現(xiàn)象，很多家庭的長子，都會莫名其妙地承擔(dān)了家中情緒的焦慮，過分地投入家庭的矛盾中，無法抽身。

《都挺好》劇照

老大已經(jīng)患了數(shù)年的憂郁癥狀，現(xiàn)在仍然要靠精神藥物維持，同胞對他的挑戰(zhàn)本來是最好的特效藥，因為他們沒有把他當作病人看待，只是老二對他的咄咄通人，讓他只顧還擊，根本無法接受。

我笑老二說：“你老說你的父親過分權(quán)威，怎么你沒有發(fā)覺自己對老大說話的口氣，全部與父親一樣？你想他怎聽得入耳？”

我又說：“你從英國回來，可有與兄弟分享你在外面的經(jīng)歷？喜歡英國的酒吧文化嗎？有交女朋友嗎？你過的是海闊天高的日子，回來卻向你那離不了家的長兄諸多教訓(xùn)，我知道你是關(guān)懷他，但是你可有更有效的方法去幫他？”

我也挑戰(zhàn)老三說：“上次我們見面，你答應(yīng)過要以你的活力去拉老大一把，你做到了嗎？”

我對他們說：“你們知道嗎？就是因為老大首當其沖，卡在父母的鐵三角中，你們才有機會找到自己的自由，這一點，你們都是欠了他的?！?/p>

我希望他們“還債”的方式，就是成功地把老大拉回青年人的世界去。

與青年人談話的好處，就是不用轉(zhuǎn)彎抹角，好像一場球賽，有時需要沖鋒陷陣，有時需要直截了當、搶著投籃，沒有忌諱，大家就有機會暢所欲言。

我知道老大和老三都有自己的博客（Blog）。我看過老三的，所以問老大，能不能把他的文章傳給我分享。

老三搶著回答：“他一年前就沒有繼續(xù)發(fā)表了?！苯辜敝帲梢娝鋵嵍嗝淳o張他的兄長。

老大真的轉(zhuǎn)來他的文章，與老三的文字一樣，很有自己的風(fēng)格，還帶有一點靈氣。最有趣的，是其中有好幾篇都是父親寫給兒子的書信。這些書信文字簡潔，充滿著父親對兒子的真誠與親情。我不知道這真是父親寫給他的信，還是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為自己塑造的一個理想父親的形象？ 

《都挺好》劇照

我見過他的父親，一個心靈嚴重受傷的男人，他說話時總是流露著一輩子的傷痕，十分苦澀，這也許就是讓人難以接近的地方。也是因為妻子對他的關(guān)注，才開始家庭治療的工作。如果這些信真的出自父親的手筆，那么我們都低估了父親的能力。一個可以和兒子討論卡夫卡小說的父親，怎會讓家人覺得如此難以親近？真是撲朔迷離。

我想，兒子收到父親如此真摯的書信，又怎能夠輕易地放下父親？但是如果這只是兒子的創(chuàng)作，那么，父子的情意結(jié)將更是層次復(fù)雜，更顯示父親對他的重要。

怪不得老二與老三都說：“老大最放不開父母?！币补植坏盟麄冋f：“老大與父親最最相似！”

其實，父親對兒子們的影響，是如此微妙且深遠，各自有其獨特的火花。老大博客中的父親是如此完美，老二卻表明對父親難以接納，老三則習(xí)慣了在中間調(diào)停，太過煩惱時便躲回房中，但是并不等于他真的放棄。

他們不知道，父親是會改變的。

像很多上一代的權(quán)威男人，父親習(xí)慣了一家之主的訓(xùn)導(dǎo)語氣，漸漸地卻發(fā)覺妻兒都聞聲而逃。但是明知此路不通，一時間又找不到另一個表達方式，只有一邊咆哮，一邊找機會接近兒女。這時候，兒女的拒絕，才是父親的死穴。

像這父親，當時送老二出國，回來就因為兒子的冷落而憂郁了很久，至今仍耿耿于懷。

不變的是兒子。他們從小希望獲得父親的認可，不知道自己長大了，形勢已經(jīng)有所轉(zhuǎn)變，現(xiàn)在是父親渴望孩子的接受，孩子一個好臉色，一句好話，就讓父親的心冰消瓦解。在中國家庭，兒子的話遠比妻子的重要！

可惜的是，很多孩子都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們?nèi)匀粦阎⑻釙r代的心態(tài)，完全低估了自己的能力。

偏偏是一個人要成長得暢意，對處理與上一代的千絲萬縷，總得要有點成功感。安頓了父母，才可心安理得地走自己的路。

我很喜歡這三個青年人，更感謝他們?nèi)菰S我走入他們的空間。我也希望與他們分享一個小秘密：父母是可以改變的，當孩子知道自己長大了，就有能力改變父母，因為此時此刻，父母最需要的，是他們成人的意見。

因為，孩子，才是父母的軍師。

臨別，我很高興看到三兄弟向彼此伸手。三只握在一起的手，足以改變他們的世界。

選自《家庭舞蹈7：故事從家開始》 ，李維榕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