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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之門》:“門戶”國家的心態(tài)為什么復雜微妙?
烏克蘭真正獲得獨立主權國家地位是在蘇聯(lián)解體以后,眾所周知正是烏克蘭的克拉夫丘克、白俄羅斯的舒什科維奇和俄羅斯的葉利欽三個人在別洛韋日森林簽署建立獨聯(lián)體的協(xié)議從而結束了蘇聯(lián)的存在。年輕的烏克蘭引起世人關注主要是因為兩場革命,一場是橙色革命(2004年),另一場是尊嚴革命(2013年),也被稱為廣場革命,緊隨其后發(fā)生了克里米亞事件、頓巴斯沖突和刻赤海峽沖突,俄烏關系、俄羅斯與西方關系隨之不斷惡化。烏克蘭為什么會發(fā)生兩場革命,克里米亞到底屬于誰,俄羅斯與烏克蘭為什么會反目,烏克蘭何以能夠撬動地緣政治,烏克蘭的未來如何,諸多疑問引發(fā)了世人對于烏克蘭歷史的興趣。

然而,市面上的烏克蘭史著作并不多,大部頭的經典著作尤其少。原因是,烏克蘭獨立時間不長,各方對烏克蘭歷史研究的學術需求有限,從業(yè)者不多,但研究難度并不小。烏克蘭是地區(qū)文化多樣性的統(tǒng)一體。它自古以來就處于文明文化的交匯地和大國博弈的夾縫地帶,內部各區(qū)域曾隸屬不同的帝國,彼此之間的差異很大。這給研究者提出了不小的挑戰(zhàn),要求研究者掌握扎實而豐富的第一手資料,有深厚的學術積淀、較強的語言能力和材料甄別能力,并能巧妙駕馭具有政治敏感性的爭議性問題。
謝爾蓋·浦洛基先生是土生土長的烏克蘭人,上世紀90年代初移民加拿大,后又移民美國。他長期從事烏克蘭史研究,很多學術成果享譽學界。這部經典巨著的問世是他作為歷史學家多年來潛心治學、厚積薄發(fā)的結果。他以學者的嚴謹態(tài)度、在掌握大量歷史資料的基礎上、使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呈現(xiàn)了長達2000多年發(fā)生在烏克蘭土地上的波瀾壯闊的歷史圖景。全書結構緊湊,脈絡清晰,敘事張弛有度,收放自如,前后銜接自然,似一氣呵成,情節(jié)展現(xiàn)跌宕起伏,細節(jié)描寫絲絲入扣,讀起來有暢快淋漓之感。全書內容起自希羅多德時代,終于蘇聯(lián)解體和俄烏沖突,所述歷史時段之長超越了以往的同類著作,史實詳盡,信息量很大。烏克蘭最著名的政治家和歷史學家米哈伊爾·赫魯舍夫斯基的《烏克蘭-羅斯史》僅寫到其生活的20世紀20年代。中國學者趙云中的《烏克蘭—沉重的歷史腳步》同樣止于20世紀20年代。
浦洛基沒有如赫魯舍夫斯基那樣以烏克蘭國家為寫作框架,或者寫成烏克蘭若干個地區(qū)史的組合(那樣寫似乎稍稍容易些),而是選擇前所未有的以地理、生態(tài)和文化為坐標描述了發(fā)生在烏克蘭土地上的烏克蘭人的歷史,他所講的烏克蘭人包括不同族群,其目的是發(fā)現(xiàn)并細述支撐現(xiàn)代烏克蘭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烏克蘭人的精神內核。他指出,“烏克蘭(人)是一個行政和政治上統(tǒng)一的多語言、多文化國家。這一理念從烏克蘭遍布荊棘,甚至往往是悲劇性的內部分裂歷史中的教訓得來,其基礎則是烏克蘭的不同語言、不同文化和不同宗教許多個世紀以來的共存?zhèn)鹘y(tǒng)?!保≒.483)作者選取如此獨特的視角有利于讀者在對于烏克蘭的歷史發(fā)展獲得系統(tǒng)清晰的認識的同時,也能夠管中窺豹透析與烏克蘭有關帝國的興衰史。
浦洛基稱,他之所以把書名定為“歐洲之門”,是因為烏克蘭地處歐亞大草原的西緣,許多個世紀以來都是通往歐洲的門戶。戰(zhàn)爭和沖突發(fā)生時,“門戶”關閉,烏克蘭成為阻擋侵略者的屏障,而大部分時候則成為歐洲和亞洲之間的橋梁,促進著民族、商品和思想的交流。他認為,“烏克蘭的獨立主張從來都有一種親西方的色彩,這是烏克蘭歷史經驗的產物:作為一個國家,烏克蘭正位于東西方分界線上?!保≒.492)作者稱此書獻給烏克蘭人民,字里行間充滿了對烏克蘭土地的熱愛。作者強調,烏克蘭對于歐洲和世界有自己的貢獻,烏克蘭于歐洲以及歐洲于烏克蘭都非常重要。

全書在章節(jié)安排上厚古薄今。從內容上看,作者的研究非常扎實,對于烏克蘭各地區(qū)不同族群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生活的歷史變遷作了立體化和全景式的描述,對于烏克蘭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和關鍵的歷史細節(jié)都有涉及,取舍得當,對于烏克蘭研究的基本問題都有深入思考,且不乏洞見。這些對于讀者理解今天的烏克蘭大有裨益。這部著作的主要貢獻與其說提出了烏克蘭研究的基本問題,不如說就這些問題的來龍去脈如抽絲剝繭般娓娓道來,在還原歷史過程的同時也厘清了問題的復雜性。
拿地區(qū)差異來說,今天我們經常聽到有人說烏克蘭以第聶伯河為界,東西分裂,東部親俄,西部親歐洲。實際情況要復雜得多,烏克蘭的27個行政區(qū)各有特點。從歷史上看,烏克蘭東部和中部大部分領土在17-18世紀陸續(xù)被沙俄占領,而沿里夫尼-捷爾諾波爾-切爾諾夫策一線及以西的幾個州和北布科維納地區(qū)直到二戰(zhàn)期間才被并入蘇聯(lián),因此這些地區(qū)受俄國文化影響的時間相對較短,與此同時它們的發(fā)展歷程也不一樣,各有各的軌跡。從民族分布看,烏克蘭族作為主體民族在多數州比重超過70%,在敖德薩州、頓涅茨克州和盧甘斯克州的占比在50-70%,在克里米亞和塞瓦斯托波爾占比在20-30%。俄羅斯族作為烏克蘭第二大民族,在塞瓦斯托波爾和克里米亞占50-80%,在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占30-40%。此外,烏克蘭靠近西部和南部邊境各州還分布著羅馬尼亞族、匈牙利族、波蘭族、保加利亞族、韃靼族、猶太族等,這些民族的文化有自己的特色。從宗教來看,烏克蘭絕大多數居民信仰東正教,僅約10%的居民信仰天主教,主要分布在西部的利沃夫州、伊萬諾-弗蘭克夫斯克州和捷爾諾波爾州。東正教信徒中,信仰烏克蘭東正教的占多數,信仰俄羅斯東正教的占少數,后者主要分布在烏克蘭南部。從語言上看,東部的哈爾科夫州、盧甘斯克州、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頓涅茨克州、扎波羅熱州和南部的尼古拉耶夫州、敖德薩州和克里米亞多數居民以俄語為主要交流語言,中部地區(qū)的情況比較復雜,有的州俄語占比高,有的州烏克蘭語占比高,西部以烏克蘭語為主要交流語言。因此,無論是歷史上還是今天烏克蘭在文化上都無法找到僅僅一條分界線,烏克蘭是多元文化的混合體。

作者對于烏克蘭的歷史人物基本不作道德亦或法律層面的評價,而是把重點放在講述人物的所作所為,從而為讀者自行作出判斷提供依據,幫助讀者避免簡單臆斷。例如,他指出,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率領哥薩克軍官向烏克蘭的新君主莫斯科沙皇阿列克謝·羅曼諾夫宣誓效忠。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漫長而糾纏不清的關系從此開始。不過,沙皇也兌現(xiàn)了布圖爾林許下的承諾,向哥薩克人提供了波蘭國王從未同意過的待遇。(P.149-152)依此事實,就不能簡單地把赫梅利尼茨基稱作烏克蘭民族的叛徒或者英雄。再如,媒體經常把烏克蘭的政治精英劃分為親俄派和親西方派,亞努科維奇常常被認為是親俄派代表,但通過作者的講述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并不合適。(P.475)從亞努科維奇的所作所為來說,他更傾向于在俄羅斯與西方之間搞平衡。季莫申科常常被作為親西方派的代表,實際上俄羅斯把季莫申科看作可以對話的政治精英。俄羅斯駐華大使安德烈·杰尼索夫曾說,烏克蘭所謂的親俄派未必親俄,所謂的親西方派也未必親西方。此言并非空穴來風。
浦洛基沒有回避爭議性問題,對于這些問題的絕大多數敘述都比較嚴謹,所持的立場也比較客觀和中允。正因為如此,這部著作英文版一經問世很快引起各方關注,被譯成包括俄文在內的多種語言出版。例如,作者指出,(尤先科)總統(tǒng)努力普及1932-1933年烏克蘭大饑荒的歷史記憶,并大力頌揚與蘇聯(lián)政權做(作)斗爭的烏克蘭反抗軍戰(zhàn)士,希望以此建立一種強大的烏克蘭國家認同,卻未能將這些努力轉化為選舉中的普遍支持。這種歷史記憶的政治實際上讓烏克蘭社會陷入了分裂。(P.469)“語言上的分歧和歷史上的對立的確在烏克蘭東部和西部之間造成了芥蒂,然而政客們?yōu)榱粟A得選舉,將這一分歧夸大,使之遠遠超出了其實際上的重要性。”(P.478)作者沒有附和尤先科政權和波羅申科政權關于烏克蘭大饑荒是“種族滅絕”的立場,指出追授班德拉“民族英雄”的稱號的行為尤其引起爭議。不過,他堅持“只有烏克蘭的饑荒是由明顯具有民族色彩的政策所導致”。(P.361)這一點估計俄羅斯學者未必認同。


由于作者很少注釋資料來源或者公布第一手資料來佐證觀點,特別是一些重要歷史細節(jié)和統(tǒng)計數字未指明出處,可能會讓專業(yè)讀者產生疑問。另外,作者在敘述中沒有介紹不同國家或族群對于烏克蘭重大問題的不同看法。這些對于專業(yè)讀者來說也可能是一種遺憾。不過,對于非歷史專業(yè)的讀者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由于沒有枯燥的第一手文件介紹和晦澀的引文,這部看上去更像通史的著作,語言樸實,行文流暢,適讀性和畫面感都很強,仿佛在講述剛剛發(fā)生過的故事,讀起來會比較輕松。
由于本書是由英文譯成中文,一些術語與中文的習慣說法并不一致,可能會影響到讀者的理解。例如,利維夫—利沃夫、沃里尼亞—沃倫、哈爾基夫—哈爾科夫、米科拉伊夫—尼古拉耶夫、貝拉維察森林—別洛韋日森林、瑪伊當—麥丹、博赫丹·赫梅爾尼茨基—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等。當然,瑕不掩瑜,這部著作仍不失為一部有重要參考價值的烏克蘭史經典著作,值得向中國讀者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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