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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地理學人︱劉恩蘭:追求獨立的新女性
在民國地理學界,女性學者屈指可數(shù)。目前所知,中國第一位地理學女碩士是黃玉蓉,第一位地理學女博士則是劉恩蘭。兩位開風氣之先的女性均出自教會大學。就家庭背景而言,前者來自官宦之家,后者則是基督之家,這也正符合教會大學的生源模式。
黃玉蓉生卒年不詳,祖籍廣東蕉嶺,為北洋總統(tǒng)府大禮官黃開文之女。黃玉蓉1926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地學系,在老師巴爾博的推薦下進入美國克拉克大學(Clark University)地理系,并于1928年獲得碩士學位。這是中國的第一位地理學女碩士,隨后黃玉蓉被邀請至燕京大學地理地質系擔任助教,后又輾轉清華大學地理系和北平師范大學地理系。
1928年當黃玉蓉碩士畢業(yè)離開克拉克之后,另一位來自金陵女子大學的學生又計劃進入克拉克大學地理系,她就是劉恩蘭。劉恩蘭目前的公開資料,味同八股,掩蓋了她如同金陵女子大學校訓一樣的“厚生”(abundant life)。
劉恩蘭祖籍山東安丘縣石山子村,1905年出生在山東濰縣,兄妹八人,劉恩蘭因是女孩,出生便被守舊的祖父歧視,他不讓女孩上炕,把她放在干草地上。八歲那年,家中吃西瓜,祖父給孫子吃瓜瓤,只給孫女吃瓜尾巴。已有性別意識的劉恩蘭,年少氣盛,將瓜尾巴摔碎在地,發(fā)誓再不吃西瓜。作為對女性歧視的抗爭,劉恩蘭此后數(shù)十年都沒吃過西瓜,直到1943年在川西考察時,因為野外斷炊數(shù)天,才吃了八歲以來的第一塊西瓜。
倔強的劉恩蘭幸運地有一對開明的基督徒父母。劉恩蘭出生的濰縣,自清末以來便是北美基督長老會的傳教重鎮(zhèn)。劉恩蘭的父親劉光照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他出身貧寒,被傳教士收留上學,廣文大學畢業(yè)后,曾任濰縣天文臺臺長。劉恩蘭出生在蘭花盛開的季節(jié),父親感恩上帝賜他千金,于是命名為恩蘭。在父母教育下,劉恩蘭擺脫傳統(tǒng)私塾體系,自幼學習數(shù)學天文英語等,十四歲被送到南京的教會中學,1925年畢業(yè)于金陵女子大學。金陵女子大學是1915年由美國教會在南京創(chuàng)辦,是中國第一所女子大學。劉恩蘭從一個山東腹地的村姑變成中國女子大學的精英,與官宦出身的黃玉蓉殊途同歸,不得不說是多拜教會所賜。如果沒有基督教會,在祖父的家長制主導下,劉恩蘭注定埋沒于魯中鄉(xiāng)村。
劉恩蘭畢業(yè)之后擔任金陵女大附屬中學的主任,1929年在金陵女大的資助下,前往美國克拉克大學地理系攻讀碩士,師從美國著名氣候學家查爾斯·布魯克斯 (Charles F. Brooks) ,期間,劉恩蘭還曾到芝加哥大學地理系進修一學期。而此時,美國地理名家葛德石也在克拉克大學地理系攻讀博士,兩人是名副其實的同窗。劉恩蘭的碩士論文為《氣候:中國的一個獨裁者》 (Climate: A Dictator of China) 。在長達183頁的論文中,她分別論述了氣候在中國歷史上的影響,在中國文化中的表現(xiàn),中國氣候的分區(qū),及對農業(yè)和人類生活的影響,開啟了她的農業(yè)氣象研究之路。

1931年劉恩蘭畢業(yè)歸國,為開闊視野,她從美國波士頓啟程,橫渡大西洋,周游歐洲,穿越蘇聯(lián),經滿洲里回國,前后參觀三大洲十二國。返回南京后,劉恩蘭擔任金陵女子大學地理學教授,講授地理、地質和氣象學課程,并于1933年創(chuàng)辦地理系,成為金陵女子大學的十六個系之一,也是當時中國教會大學中唯一的地理系。1934年,劉恩蘭與竺可楨等創(chuàng)立中國地理學會和中國氣象學會,成為民國地理學南派的重要人物。劉恩蘭在研究上以自然地理為主,兼顧人文,曾在克拉克大學主辦的《經濟地理》(Economic Geography)上發(fā)表關于浙江舟山普陀島的文章。
平靜的學術環(huán)境很快因抗戰(zhàn)而打破,江南已經容不下一張書桌。劉恩蘭與金陵女子大學在南京堅持到最后一刻,她整理搬遷地理系的書籍和儀器,并在武漢組織戰(zhàn)地救護隊,直到1938年初才隨學校撤到成都。安頓地理系之后,劉恩蘭應校長吳貽芳的建議,再次計劃留學深造,并為此參加1938年的中英庚款留學考試,與徐近之同屆,但劉未考中,所幸得到牛津大學資助到英國留學。
1938年劉恩蘭赴英國牛津大學圣希爾達學院攻讀自然地理學,并于1940年獲得博士,論文是《中國的降水波動:性質、原因和影響》(Rainfall variations in China: Their Nature, Causes and Effect),成為中國的首位地理學女博士。期間,劉恩蘭在牛津大學的導師伯克斯頓(L. H. D. Buxton,1889-1939)不幸英年病逝,改由利物浦大學的羅士培代為指導。劉恩蘭是民國地理學界極少數(shù)在美國和英國都受到專業(yè)訓練,集英美兩國地理學傳統(tǒng)于一身的學者。同時,劉恩蘭與國際上的兩大中國地理名家均有聯(lián)系,她與羅士培有師生之緣,與葛德石則有同窗之緣。
劉恩蘭在英國牛津讀書期間,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她受命幫助盟軍測量英吉利海峽。在英國軍方的支持下,劉恩蘭乘小型潛艇考察測量海流湍急、水下地形異常復雜的英吉利海峽,取得大量科學資料,為盟軍登陸提供幫助。這是劉恩蘭與海洋聯(lián)系的開始,卻陰差陽錯地成為她將來在中共政權下安身立命的基礎。

1941年劉恩蘭回到硝煙彌漫的故國,擔任金陵女子大學地理系教授,并兼任系主任,獨力撐起地理系,編寫講義,培養(yǎng)出以地圖學史家曹婉如為代表的女性地理學者??箲?zhàn)期間,金陵女子大學與華西大學,齊魯大學,金陵大學,燕京大學等基督五校在成都華西壩創(chuàng)立邊疆服務部,研究邊疆社會,服務邊區(qū)民眾。劉恩蘭每年暑假都組織川西考察團,進行野外考察和研究。1942年夏,劉恩蘭率領地質組一行五人,歷盡艱險,考察川西岷江上游的羌藏聚居區(qū),對大渡河與岷江間的嘉戎羌等邊民的人地關系有了深入了解,并發(fā)表《理番縣之水土保持問題》,《四川盆地之形成及歷史》以及《川西之高山聚落》等論文和游記。而劉恩蘭對于川西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的研究,一直持續(xù)到1950年。
1946年夏,劉恩蘭被美國國務院邀請至美國講學,并在新墨西哥和亞里桑那州考察印第安人,以便與中國川西少數(shù)民族做對比研究??墒?0月,她不幸在紐約歸途中遭遇車禍,傷及手腿和眼睛,入院一周尚不省人事,前后共住院四個月,留下嚴重的后遺癥。1947年3月,在美國訪問的竺可楨在克拉克大學見到劉恩蘭,她眼睛尚不能看書,直到1947年春康復之后才回國。

1948年底的南京,大戰(zhàn)在即,難民蜂擁,對劉恩蘭而言,似乎又輪回到1937年的淪陷情形。她與葛德石數(shù)次通信談論時局以及美國對華政策。金陵女子大學或遷或留,尚未確定,三分之一的學生已經離去。而經濟則更加慘淡,通貨膨脹,囤積居奇,物價飛漲,社會混亂。但劉恩蘭表示無論發(fā)生何事,她都會堅守南京,因為她相信成事在天,謀事在人(Do what one can and leave the rest to God)。可見,基督信仰對劉恩蘭的影響。正當劉恩蘭迷茫之際,她的助教卻堅定地走向另一條道路。劉的一位白姓助教加入中共地下黨,利用助教之便,將金陵女子大學地理系辦公室和實驗室的物資清楚登記并按時交給了中共。
1950年夏天,劉恩蘭被水利部借調勘察永定河上游,參加永定河水土保持設計,及淮河水壩的壩底和溢洪道地質研究。而隨之而來的“抗美援朝”把對美國地理學的學術批判推向高潮。1951年1月,中國地理學會南京分會在任美鍔的主持下,由南京大學地理系主任李旭旦做《美帝侵略的地理思想》報告,清算美帝侵略的地理思想,吳傳鈞、劉恩蘭等先后發(fā)言。代表之中,劉恩蘭是唯一留過美的,但其發(fā)言最短,她指出要徹底清算美帝的侵略思想,應該加強學習,多多從事自我檢討,根除自己思想意識中所受影響。
1951年9月,劉恩蘭拜別金陵女子大學,遠調東北師范大學,組建地理系,從溫潤的江南到苦寒的關外,開設氣象和經濟地理。而劉恩蘭半生所系的金陵女子大學此時僅有二百名學生,五十名教師,全靠美國的史密斯學院(Smith College)及教會捐款,前途黯淡,隨后被金陵大學合并,一年后又被一并撤銷。劉恩蘭及其創(chuàng)建的地理系從此開始在地理學界隱退。
在1952年思想改造運動中,紅色地理學家意在重整地理學,劉恩蘭因兩年前在《地理學報》發(fā)表“四川理番高地四土之社會經濟”的文章,被《人民日報》舊事重提,點名批評,指出此文不僅充滿大漢族主義和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色彩,而且所描寫的完全是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時代的情況。劉恩蘭被迫做出自我檢討,與過去切割,但檢討被認為是初步的、不深刻的,采取應付敷衍的態(tài)度。
1954年9月,劉恩蘭調入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海軍工程系任教,完全離開自己熟悉的農業(yè)氣象,在知天命之年,改行從事海洋學研究。不過,劉恩蘭能進入國防系統(tǒng),至少證明在政治上是受信任的,因此,1955年肅反運動時,有人懷疑留學英美的她是西方間諜;1957年鳴放期間,她批評學院的宗派主義,都能全身而退,沒有被劃為右派。1960年更是加入中國共產黨,并連任數(shù)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
1961年劉恩蘭調入海軍海洋研究所。“文革”期間,她首當其沖。1969年曾有調查組專門去找顧頡剛了解劉恩蘭在民國時期中國邊疆學會的事。出身教會大學,留學歐美的劉恩蘭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定了十大罪狀,但一生倔強的她從不認罪,在批斗會上也從不低頭。作為懲罰,造反派讓她頂著烈日拔草,而且據說為了折磨她,不讓她吃平日最愛吃的豆腐乳。
劉恩蘭出身基督之家,畢業(yè)于基督學校,執(zhí)教基督大學。1949年之后,宗教不容于政治,因此,劉恩蘭刻意淡化自己的宗教信仰。1975年,劉在南京與一位三十年沒見的老朋友一起吃飯,飯前信教的朋友要她向耶穌禱告,她拒絕并說:“我不怕下地獄,也不想上天堂?!?如果說劉恩蘭的研究和信仰都因政治而變,但她對女性獨立的追求歷經革命運動而未改。
劉恩蘭一生未婚,據1947年的調查,金陵女子大學的畢業(yè)生中未婚者占48.4%。偶像校長吳貽芳也是終身未婚,劉恩蘭為個人自由和地理學術恪守獨身主義,是以地理代替終身。劉恩蘭淡化女性色彩,她不愛紅妝,也不會做飯,同時,以職業(yè)代替家庭,如同男人一樣工作,從未示弱,維持女性的獨立。民國精英女性變成革命的“鐵娘子”,暗合了中共將婦女塑造為半邊天的內在邏輯,對劉恩蘭起到一定政治保護作用。
如果說劉恩蘭生活中還保留一點女性色彩的話,那就是喜歡收集手帕,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業(yè)余愛好之一。當年從美國留學回來時,劉恩蘭曾帶回四塊二尺見方的大手帕,因為上面印著中國分省地圖。此后,每到一處她就買一塊手帕作為紀念,集腋成裘,竟收集了一整皮箱?!拔母铩逼陂g,造反派將她收藏的全部手帕,搜查出來作為罪證展覽,在山東海洋學院的大禮堂,對角線拉兩條鐵絲,都沒有全部掛完。

1978年劉恩蘭調入國家海洋局。中美建交不久,她重續(xù)與美國的聯(lián)系,不過只是為了將她1946年在美國講學的酬金取回,作為中國海洋學的科學基金。劉晚年曾說:“我的老家在齊魯海濱,自幼喜歡大海,后半輩子更是和大海結下不解之緣,死后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我永遠是海的女兒。”其實,劉的家鄉(xiāng)與海還是有一定的距離,而且她半生所受訓練都與大海無關。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是一位地理學家,而非半路出家的“海的女兒”,不知一生追求女性獨立的劉恩蘭是否接受這個推斷。
參考資料:
Matilda Calder Thurston Paper, the Burke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Dr. Wallance W. Atwood Papers, Clark University Archives and Special Collection.
Liu En-lan, Climate: A Dictator of China, Thesis (M.A)-Clark University, 1931.
Liu En-lan, Rainfall variations in China: Their nature, causes and effect, Thesis (Ph.D.)-St. Hilda’s College, Oxford University, 1940.
George B. Cressey Papers, Special Collection, Syracuse University Archive.
《竺可楨全集》上海:上??萍汲霭嫔?,2005年-2007年。
顧頡剛:《顧頡剛日記》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2007年。
《地理知識》,19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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