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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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6期

尋蹤汪曾祺

文｜烏人

汪曾祺與樣板戲

說起汪曾祺先生和樣板戲，或許一般人只知道《沙家浜》和汪先生有關(guān)系。其實，汪先生還參與了另外兩部樣板戲的創(chuàng)作。只是其中一部樣板戲最終不知何故流產(chǎn)了，才沒人知道。否則，就不是現(xiàn)在人們一直說的八個樣板戲，而是九個樣板戲。

這是怎么回事呢？也許有人會說：你這是天方夜譚吧。當(dāng)然，也許還有人會說：你這是故發(fā)驚人之語。

不著急，下面我就來向大家述說一下這件事的始末。

那時，汪先生正在牛棚里接受改造。一天，一位“管教”人員把汪先生叫到辦公室，對他說：“你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明天有車來接你回去?！蓖粝壬犃?，也不敢多問，但心里卻直打鼓：誰接我回去？回去干嗎？汪先生也不敢和別人說，自己一個人在心里直打嘀咕。

第二天，果然來了一輛汽車，把汪先生接走了。

汪先生就在家里等著，哪兒也不敢去。后來北京市委宣傳部打來電話，說是江青要接見他。這可把汪先生嚇壞了。江青接見他干嗎？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汪先生忐忑不安地依著指令見到了江青。同時接見的還有北京市委宣傳部的副部長。

江青接見后，汪先生才松了一口氣。原來江青把汪先生從牛棚里提前解放出來，是叫他根據(jù)長篇小說《紅巖》改編現(xiàn)代革命京劇。這件事，由那位副部長直接負(fù)責(zé)。汪先生告訴我，那位副部長是個老革命，對江青很不感冒，說：“一個女人家，成天老娘老娘地掛在嘴上，成個什么體統(tǒng)？！”

之后，汪先生就到了重慶。在重慶，汪先生先后到渣滓洞等當(dāng)時中美合作所管轄的監(jiān)獄實地調(diào)查了不短時間。

就在這一年的國慶節(jié)，汪先生還非常榮幸地登上天安門，參加了國慶大典。第二天，汪先生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了《人民日報》報道國慶典禮的消息上。當(dāng)初和汪先生一起在牛棚里接受改造的林斤瀾先生在報紙上看到汪先生的名字，高興地對周圍的伙伴們說：“你們看！汪曾祺登上天安門了。看來，我們也快出去了?！睂嶋H上，江青是很欣賞汪先生的。但即使這樣，江青也一直對汪先生采取的是“控制使用”，并沒有把汪先生當(dāng)作完全信任的人。可是，就因為這“控制使用”，在粉碎“四人幫”后，汪先生卻因此受到了不少折磨。

這段往事，汪先生曾撰文在南方的一份文化雜志上做過詳細(xì)介紹。這份雜志我在汪先生家里見過。紙張是畫報用紙，印刷相當(dāng)精美，開本也不像我們隨常見到的那種。這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是很少見的。汪先生在他的散文《四川雜憶》“北溫泉”一節(jié)中也有記載。雖然只是提了一下，但也足可證明此事不妄。汪先生在這篇散文中是這樣說的：“為了改編《紅巖》，我們在北溫泉住了十來天。住數(shù)帆樓?！边@里說的改編《紅巖》，指的就是這回事。

還有一次，我問汪先生：“您除了《沙家浜》外，樣板戲里還有沒有您寫的？”汪先生說：“有?！蔽艺f：“《杜鵑山》？”汪先生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的？”我說：“我是從唱詞上看出來的。”汪先生說：“《杜鵑山》我只是參與了部分場次的寫作，并不像《沙家浜》是我主筆寫出來的?！?/p>

汪曾祺暢談美國見聞

1987年8月20日我在汪先生家，得知過不了幾天，汪先生將遠(yuǎn)行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xué)“國際寫作計劃”組織的活動。汪先生告訴我，接到邀請后，他有好幾天很為難。美國有些熟人，還有聶華苓、安格爾夫婦，又是初次認(rèn)識，總不能空手去吧？總得給他們帶點禮品去。帶什么呢？想來想去，中國最好的東西，大概要數(shù)瓷器了。可瓷器怎么帶呢？又是易碎品，再加上這么遠(yuǎn)的路，怎么帶才好呢？而且?guī)Ф嗌俨艍蚰兀客粝壬睦餂]譜了。這時，負(fù)責(zé)外事的鄧友梅對汪先生說：“嘿！這有什么可愁的？你什么也不用帶！你就把你的書畫帶一些過去，不是比其他東西更好嗎？”一句話提醒了汪先生。汪先生就畫了些畫，寫了幾幅字。說著，汪先生就從一個旅行包里，取出將近二十卷已經(jīng)裝裱好的書畫，一幅一幅地給我打開，讓我看。我看著那一幅幅抒發(fā)著汪先生胸懷的書畫，心里真想全部竊為己有。

四個月后，汪先生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寫道：

志強(qiáng)：

我已于12月22日回國，一切均好。

曾祺24日

我連忙跑到北京看望汪先生。進(jìn)門后，汪先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美國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無產(chǎn)階級革命?！蔽覇枺骸盀槭裁矗俊蓖粝壬f：“美國太富裕了。他們美國人，基本上都是中產(chǎn)階級。太富的人不多，太窮的人也不多。大部分窮人都是黑人。按說，美國政府發(fā)給黑人的失業(yè)救濟(jì)金也足夠黑人維持生活的。但黑人的劣根性決定了他們永遠(yuǎn)不會富裕。”我說：“怎么回事？”汪先生說：“他們手里不能有錢。一有錢，馬上就揮霍了。所以每次政府發(fā)給他們失業(yè)救濟(jì)金后，他們就跑出去，立刻肆意亂花，沒幾天就花了個精光，然后就胡作非為?！蔽艺f：“他們怎么胡作非為？”汪先生說：“比如專搶中國人?！蔽覇枺骸盀槭裁磳屩袊耍俊蓖粝壬f：“外國人人家都用支票消費，而只有咱們中國人全是帶的現(xiàn)金。他們搶了支票花不了呀。所以就專搶中國人。那年，張潔在美國就讓黑人搶了一回?！蔽倚χf：“怎么搶的？”汪先生說：“她在大街上走著，看見一個黑人在前邊摔倒了，就趕過去扶他。沒想到，人還沒扶起來，那黑人順勢一伸手，就把她手里的錢包搶走了。她忙喊：有人搶我的錢包了！可誰聽得懂呀。人家黑人也知道咱們中國人有這么個傳統(tǒng)，就是好做好人好事。我分析張潔在哪里消費的時候，讓這個黑人看到了，所以就專門跑到她的前面假裝摔倒，專等著她來做好事，然后再實施搶劫。而張潔恰恰就上了這個黑人的當(dāng)。后來她就報了警。”我問：“那案子破了嗎？”汪先生說：“沒破。后來張潔回國前，美國警方把錢還給了她。”我問：“多少錢？”汪先生說：“八百美元?！蔽艺f：“嗯。錢還不少嘛。”

汪先生還說：“在美國，黑人問題始終不好解決。這次活動，有一位美國黑人作家。我和他聊天時問他：你說黑人問題不好解決，主要是誰的問題？這位黑人作家說：黑人。我奇怪地問他：你怎么不向著你們黑人說話呢？他說：這不是向著誰不向著誰的問題，是我們黑人自身的問題，這是誰也解決不了的。然后這個黑人作家跟我說：我們黑人不像你們中國人。你們能尋根，我們就不能。我說：怎么不能？他說：你們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兒，能尋。而我們卻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兒。在非洲？還是在美國？在美國，美國人說我們是非洲人；到了非洲，非洲人說我們是美國人。你說我們怎么辦？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從你做起，這不就結(jié)了嗎？這位聽了，高興地叫了一聲：耶——”

之后，汪先生拿出一張美國報紙讓我看。報紙上有一張汪先生的彩色照片。那是一張很大很大的照片，足有“文革”期間毛主席在報紙上發(fā)的那么大。汪先生說：“聶華苓說：發(fā)這么大的照片，這在美國也很少見。要知道這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待遇啊?！?/p>

汪先生還說：“美國是一個很奇特的國家。他們不提倡節(jié)約，而是鼓勵消費。有一天晚上，聶華苓夫婦宴請我，到我住的地方來接。臨走的時候，我順手拉滅了屋里的電燈。聶華苓問我：拉滅燈干嗎？我說：節(jié)約用電。聶華苓笑著說：你當(dāng)你們在中國呢。這里鼓勵用電。你用電越多，電費就花得越少。反而你用電少了，花的電費卻多了。再說，不拉燈還有個好處——小偷不敢來偷。如果你拉滅了燈，小偷一看屋里黑著，就知道沒有人，他就敢大膽地破門入室行竊了。我只好再把燈拉著了?！?/p>

汪先生還說：“外國人和咱們中國人就是不一樣。這次活動有一位荷蘭作家，和我挨著住。有一天，我自己做了一個湯，給他盛了一碗。我還沒回屋呢，他就跟進(jìn)來了，說：太好喝了！問我還有沒有，他還想喝一碗。我只好笑著說：沒了。想喝等我下次做了再給你。哪像咱們中國人——”

汪先生這次在美國待了三個半月。回國途中，路過香港，王光美的哥哥王光英宴請汪先生。宴會結(jié)束后，王光英送給汪先生一瓶洋酒人頭馬，瓶子很奇特，扁圓形的，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拿回國，劉心武去了，兩人喝了半瓶。后來鄧友梅去了，把那半瓶也喝了。汪先生說：“我也不知道那瓶酒多少錢。后來老伴在新華社查了一下資料才知道，那瓶酒竟然八百多美元。我一想：嗬！八百多美元我兩頓就把它報銷了。也夠瀟灑的?！焙髞砟莻€酒瓶汪先生讓我?guī)У搅肆纸餅懴壬摇Ｍ粝壬f：“老林收藏酒瓶，你把這個給他帶去?！?/p>

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

汪曾祺先生肄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這是凡是關(guān)注汪先生的人都知道的事實。但汪先生怎么就沒有在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這恐怕就很少有人了解了。

有一次在汪先生家，我問汪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您怎么沒畢業(yè)？”汪先生的兒子汪朗笑著告訴我：“西南聯(lián)大對體育要求很嚴(yán)格。老頭兒體育考試總是不及格，所以就沒有拿到西南聯(lián)大的畢業(yè)證書?！逼鋵嵧衾收f的這話，我認(rèn)為并非是全部事實。汪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師從沈從文先生，選修了沈從文先生的各體文習(xí)作、創(chuàng)作實習(xí)和中國小說史三門課程。想必汪先生除了沈先生的三門課程頗有興致外，其余各科大都隨興之所至，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溜之乎也了。只要一有機(jī)會，汪先生就和合得來的同學(xué)跑到茶館里，一本書，一壺茶，一泡就是一整天。汪先生告訴我：他們那時可真都是窮學(xué)生。但同學(xué)們都活得很自在。有時，哪位同學(xué)衣兜里有了幾個錢，他們就跑到小酒館里，對酒當(dāng)歌，總是盡興而歸。有一次，一位同學(xué)的家里給他寄來一件棉袍，這位老兄連包也沒拆，便拿到昆明街頭和人換了幾個錢，跑到小酒館里，一頓喝了個精光。每逢這樣的時候，我想總少不了汪先生。有一回，汪先生喝多了，便在昆明街頭一躺，睡著了。不想，沈從文先生正好路過，看見了，還以為是哪位酒徒喝多了，便過去扶。結(jié)果一看，不是別人，恰是他老先生的得意門徒汪曾祺，便把汪先生弄回家里，釅釅地為他泡了一壺濃茶，喂他喝了，才把酒勁醒過來。由此可見，汪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幾年，我想其心思一定并不全在學(xué)業(yè)上，而是像魏晉南北朝時的竹林七賢，一任自己興之所至，放浪形骸，散淡處之，所以才沒有畢業(yè)，而只是混了個肄業(yè)。汪先生的夫人施松卿先生接過話題說：“我那時聽同學(xué)們說：中文系有個才子。”汪先生就笑著說：“我聽說外文系有個林妹妹。心想：我去見見這個林妹妹。一見，是她！”汪先生指著夫人愉快地說。我笑著接過話茬兒：“完了您們就——”于是，汪先生和夫人便會心地笑了。想想汪先生和夫人相敬如賓地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那真是我這輩子見過的少有的好夫妻。舉個例子，我每次到汪先生家，一拉起家常，總是忘記時間。每逢這時，汪夫人就和顏悅色地對汪先生說：“曾祺，快中午了，你看給小宋做什么飯吃？”汪先生便說：“好！知道了。你歇著去吧。我一會兒去做。”那神態(tài)，那語氣，真是讓人羨慕不已。原來汪夫人一輩子不會做飯，都是汪先生充當(dāng)“主婦”的角色。

其實，汪先生的夫人比他還大一歲呢。夫人個子不高，很善良，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而且長得很像著名鼓書表演藝術(shù)家駱玉笙，看著就讓人感到心里非常踏實。

汪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是沈從文先生的得意弟子。那時，汪先生每寫出一篇作品，沈從文先生看了，覺得不錯，就主動推薦給上海期刊的朋友，予以發(fā)表，受到了文學(xué)界的關(guān)注。正因如此，有一次聞一多教授給他們留了一個作業(yè)，叫同學(xué)們每人寫一篇文章。有一位同學(xué)沒有完成，就把汪先生以前寫過的作品要來抄寫了一篇，交了上去。聞一多看了這位同學(xué)交上去的文章，很不高興，對這位同學(xué)說：“這篇文章，風(fēng)格完全是汪曾祺的風(fēng)格，怎么變成了你寫的？”弄得這位同學(xué)很不好意思。有一次，我問汪先生：“沈從文先生住在哪兒？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蓖粝壬嬖V我：“沈先生已經(jīng)腦癡呆了；我去了他都認(rèn)不出來，你就別去了……”說著，兩眼含滿了淚水。我便連忙換了一個輕松點的話題，才讓汪先生慢慢從痛苦中回過神來。

（原載于“上海文學(xué)”公眾號：shanghaiwenx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