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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作家愛寫花草,卻常常被樹木所震撼
原創(chuàng):張瀅瑩

我們的文化中有托物言志的傳統(tǒng),在“梅蘭竹菊”四君子外,詠花詠草,借物抒情,歷朝歷代概莫能外。近幾年,或許是試著在忙碌生活中重返草木的馨香和安寧之感,單單對于《詩經(jīng)》《楚辭》《漢賦》等作品中植物的重新梳理和再賞析,就帶動了該領(lǐng)域圖書出版和銷售的一片繁榮。

以松柏形容一個人的品格,《論語·子罕》有:“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p>
以杞柳比喻人性本無善惡之分,語出《孟子·告子》:“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p>
以桑木破甕比喻貧寒人家,典出《莊子·讓王》:“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p>
以桑榆暮景比喻人已到了垂暮之年,語出漢代劉安《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p>
我們常被草本植物所驚艷,也許是因為花草中充滿幽微細(xì)節(jié),需要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觀察力,俯身仔細(xì)查看。但當(dāng)面對真正莊嚴(yán)、巍峨的大樹時,卻經(jīng)常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只想上去碰觸一下它的枝干,感受它歷經(jīng)的歲月滄桑。遇見一棵撼動你靈魂的樹,就猶如阿城遇見樹王:
“
我生平從未見過這樣大的樹,一時竟腦子空空如洗,慢慢就羞悔枉生一張嘴,說不得唱不得,倘若發(fā)音,必如野獸一般。
古今中外,描寫樹木的文學(xué)作品汗牛充棟,浩如煙海。無論是從自然文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還是散落在小說、散文、詩歌佳構(gòu)中的描寫,樹的特別,在于它的根系深扎于大地,非暴力不可撼,不動神色地觀察這個世界,觀察著自以為是“觀察者”的我們短暫的一生。那些文學(xué)作品中常見的樹,為什么在作家的腦海中長久佇立?


——張潮《幽夢影》
柳樹發(fā)新枝,既是春天到來的訊號,也因它身姿秀美,柔中帶剛,成為文人不斷詠頌的對象。五柳先生陶淵明愛柳,早是不爭事實。唐代三大詩人都寫過詠柳詩:
漢陽江上柳,望客引東枝。
樹樹花如雪,紛紛亂若絲。
——李白
隔戶楊柳弱裊裊,恰似十五女兒腰。
謂誰朝來不作意,狂風(fēng)挽斷最長條。
——杜甫
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似柳絲。
柳絲挽斷腸牽斷,彼此應(yīng)無續(xù)得期。
——白居易
西方文化中,自被驅(qū)逐的以色列人將他們的豎琴掛在巴比倫水邊下垂的柳條上,柳樹就被視作失去之樹?!豆防滋亍分?,格特魯?shù)旅枥L了一幅動人的畫,在一棵歪斜地生長在小河邊的柳樹下,奧菲利婭跌進了她水中的墳?zāi)?;最令人痛苦的,是《奧德賽》里苔絲蒙德娜被殺那晚對于歌曲《綠柳樹》的演繹。在葉芝看來,失去的愛不只是對女子而言,《走進莎莉花園》里柳樹又一次成為充滿憂郁的幽會地。柳樹柔軟的枝條在詩中仿佛對即將逝去的愛情的惋惜。
英國劇作家、詩人、雜文作家尼古拉斯·羅爾在《滿足的牧人》中寫到:“小溪和柳樹聽到了他的抱怨,可憐的柯林在哭泣,訴說著他的痛苦:啊,柳樹,柳樹;啊,柳樹,柳樹……”另一位英國詩人、劇作家、散文家和政治家約瑟夫·艾迪生也曾多次提及柳樹,均是如泣如訴的講述。

J.K.羅琳無疑意識到柳樹在巫術(shù)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豆げㄌ亍分忻鞔_寫道,某些充滿力量的魔杖需要用柳條來制作。類似的情況出現(xiàn)在J.R.R托爾金的《魔戒三部曲》中——老柳頭代表著一種狡猾、怪異的形象。
當(dāng)尼古拉斯·卡爾佩珀寫就《草藥全書》時,柳樹被記述成“月亮擁有它”的一種樹木,并暗示柳葉與貞潔之間擁有關(guān)聯(lián)。而在《德伯家的苔絲》里,參加五月舞會的鄉(xiāng)村姑娘穿著深淺不一的白衣,手里拿著剝?nèi)淦さ牧κ终?,以示自己的處女身份?/p>
直到18世紀(jì),中國式的垂柳才經(jīng)由英國詩人、園藝師亞歷山大·蒲柏引入英國。但在此之前,因為哭泣(weeping)和柳樹(weeping willow)的用詞相近,柳樹就直接被賦予了與哭泣和哀傷相似的情感特質(zhì)。也許在很早以前,柳樹在東西方文化中的情感差異,就這樣奠定并沿傳至今。

那是力爭上游的一種樹,筆直的干,筆直的枝。
——茅盾《白楊禮贊》
許多人求學(xué)期間,都曾背過茅盾先生的《白楊禮贊》。作家袁鷹也寫過《白楊》:“白楊樹從來就這么直。哪兒需要它,它就在哪兒很快地生根發(fā)芽,長出粗壯的枝干。不管遇到風(fēng)沙還是雨雪,不管遇到干旱還是洪水,它總是那么直,那么堅強,不軟弱,也不動搖。”主干筆直挺立,枝葉細(xì)長疏朗,易栽種,這種我國北方的常見樹木,是“尋常之物與堅毅品性”的代言者。
一部分法國公路至今仍被稱為“拿破侖之路”,因為法國北部的楊樹在道路兩旁整齊排列的樣子,高聳、穩(wěn)定,像極了一排排接受檢閱的士兵,而這些楊樹,是拿破侖下令種植的。楊樹在法國大革命期間被賦予了強烈的民主意味,因此被視為貴族制度的重大威脅。1778年,哲學(xué)家盧梭去世后被埋葬在珀普利耶島(法語字面意思:楊樹島),他掩映在又高又細(xì)楊樹之中的墳?zāi)钩闪俗杂?、平等和博愛的象征?/p>
楊樹在西方文化中常被塑造成暴行的目擊者。古典神話中,法厄同在駕駛太陽馬車時失去了控制,一頭栽到地上,他的姐妹們悲痛得變成了樹。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詩作中,樹皮開始環(huán)繞她們的大腿,逐漸蔓延到她們?nèi)?,直到剩下嘴唇,“徒勞地呼喚她們的母親”。在后世畫家對于這一場景的描述中,不約而同將這些樹的形象勾勒成楊樹。
因為生長速度快,楊樹的許多用途直接指向“被砍伐”。對那些單純喜愛樹木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災(zāi)難。18世紀(jì)詩人柯珀描述了自己的這一心情:
?
楊樹被砍倒了,再見,陰涼
還有涼爽柱廊的竊竊私語,
風(fēng)不再流連,不再在樹葉中歌唱,
烏斯河的中央再也不倒映出它們的倩影。
在莫奈的一系列畫作中,高高的楊樹矗立在埃普特河畔,而畫面中寧靜的氛圍和實際情況相去甚遠——當(dāng)莫奈得知這些樹將被砍伐時候,他才畫了一半,于是不得不和土地的主人討價還價,試圖買下幾棵樹,推遲這些楊樹的受刑。

同樣,毀樹的行為,讓英國詩人杰勒德·霍普金斯陷入某種震顫和低郁:
?
我親愛的山楊樹,輕盈的樹枝沒了生氣,
離開躍升的太陽,活生生地倒進水里,
所有樹都被砍倒,砍倒,全部砍倒;
整整一排鮮活的樹
沒有幸存者,一個也沒有……
霍普金斯被一排楊樹的倒下所震動。對他來說,這不只是美學(xué)問題,而是精神上的肆意破壞,因為在他眼里,每一棵樹的獨特的美都是上帝賦予的。這些樹是神性的生動表達,非凡獨特,不可替代。
榆樹

——馮子振 《鸚鵡曲 松林》
自古以來,榆樹既代表富裕(榆樹錢),又寓意避禍,鄰人多有栽種。如無遷移、戰(zhàn)事,一棵榆樹可伴隨幾代人的生命歷程。因此,栽在房前屋后的榆樹,常是孩子記憶中關(guān)于家的一部分。就像作家劉亮程曾說的:
“
如果我忘了些什么,匆忙中疏忽了曾經(jīng)落在頭頂?shù)囊坏斡?、掠過耳畔的一縷風(fēng),院子里那棵老榆樹就會提醒我。有一棵大榆樹靠在背上(就像父親那時靠著它一樣),天地間還有哪些事情想不清楚呢。
也有人說,從前,榆樹的紀(jì)年法和人差不多,一個是干支紀(jì)年,一個是干枝紀(jì)年。村莊里,人活著活著就老了。榆樹也是,只有老和更老,而且兩者越老越?jīng)]有界限。一棵老榆樹身上藏著的秘密,永遠比人們向它傾訴的更多。
1920年代,一次嚴(yán)重的荷蘭榆樹病,讓這一樹種在許多西方人心里成了與疾病相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被視作身心健康象征的荷蘭,成為一種難以抵擋的樹木真菌的來源地,這種象征層面上的背叛,讓許多人很難接受。盡管如此,這并沒有影響榆樹在他們心目中的標(biāo)桿式意義——古代的榆樹通常被作為集合地和邊界樹,因為它們擁有強悍的生命力,經(jīng)年累月地成長,如無破壞,會成為真正的參天大樹。那些照看孫兒爬上它巨大樹根和底部樹枝的祖父母,還記得自己祖父母講述他們兒時在這棵榆樹上玩耍的故事。
《霍華德莊園》中,E.M.福斯特抓住了榆樹精神中的某種延續(xù)性,當(dāng)自以為是的一家人為生活而忙忙碌碌時,庭院里的古老榆樹則暗示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立場和態(tài)度。


許多時候,榆樹的木材被作為棺木使用,因為榆木板非常堅硬,即使在極端條件下也很耐久。相對應(yīng)的,榆樹也就被賦予了某種離愁。詩人馬修·阿諾德在懷念摯友的挽歌中,就這樣寫了一棵榆樹,以及他們曾在榆樹下發(fā)出的那些誓言。在詩中,他所認(rèn)識到的不僅是喪友的悲痛,更是某種更長久的延續(xù):他們尚未到來時,榆樹已在,他們悉數(shù)離去后,榆樹仍將在——
?
我將不會絕望,當(dāng)我已經(jīng)看見,
在英格蘭溫和的天幕下,
那棵孤獨的樹,倚著西邊的天空。

類似的闡述,出現(xiàn)在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筆下。在敘事詩《廢毀的茅舍》中,他寫了一群從同一主根中長出來的高大榆樹,它們安然在被廢棄的房屋縫隙中拔地而起,以勃勃生機與象征著死亡和過往的廢屋形成鮮明對照。或許,借著這首詩,詩人只是提醒人們,大自然擁有“平靜而健忘的傾向”。

籬落帶疏林,園居一徑深。隔鄰分果樹,傍戶掃花陰。
——程伯陽《園居》
之所以籠統(tǒng)地把果樹放在一起,是因為果樹實在浩瀚,種類繁多,卻都因豐美、充滿食物的隱喻而為人們所喜愛。相較于枝干和葉片,果樹的美更多被花開時的繁盛,果熟時的甜蜜所替代,無論怎么談及果樹,一種對孕育、誕生和成熟的贊美之情總是隱含其中。
提香的《櫻桃圣母》中,圣母手持一根櫻桃枝,達芬奇的畫作中也多次出現(xiàn)櫻桃樹和閃耀的紅色果實作為背景。文藝復(fù)興時期圣母主題的繪畫中,櫻桃是天堂之果,是上天對品德高尚之人的賞賜。到了D.H.勞倫斯筆下,《兒子與情人》的男主人公在遭遇求婚的危機時爬上一顆掛滿紅艷欲滴果子的櫻桃樹,一把一把扯下果實,這些冷冰冰的櫻桃碰觸到他的耳朵和脖子,“冰涼的指尖將一道閃光傳進他的血液”,暗示著他情感道路的波折。盡管如此,櫻桃樹在西方文藝作品中多有幸福生活的象征。

被視為“果樹界第一號”的,自然是蘋果樹。萬事萬物的開端,仿佛都有蘋果樹的開端——無論在伊甸園,還是古希臘,蘋果樹是智慧的代表,也是墮落的開端?!端_門之歌》中,它是情人的愛巢,希臘人眼中,它卻是愛情和不和之樹,三位女神對于金蘋果的搶奪,引發(fā)了女神赫拉和雅典娜的一場復(fù)仇之戰(zhàn)——在希臘神話中,蘋果樹經(jīng)常給同時滋養(yǎng)著愛情和仇恨。有意思的是,擁有如此強大“魔力”,甚至成為包括《白雪公主》等許多童話故事中“毒果”的蘋果樹,本身樹齡一般僅有30年左右,也就是說,樹木原本灼灼的生命力,很快就讓枝頭懸垂的飽滿紅色果實耗盡了。
好在蘋果樹非常適于嫁接,一棵蘋果樹,可以通過多種不同的方式成為永恒。但蘋果樹下的愛情,卻往往并不持久。約翰·高爾斯華綏的《蘋果樹》中,在這樣一棵樹下所許下的愛情諾言美好而傷感,并未比滿樹的蘋果花盛開得更為長久,甜蜜的開端最后未能結(jié)果,而是以心碎了結(jié)。幸好有人仍相信伊甸園的傳說,并將之賦予了蘋果樹以另一種生機:迪蘭·托馬斯在“蘋果樹下,少年悠哉”地度過了詩意童年,并以此滋養(yǎng)了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情懷;洛瑞·李在《羅西與蘋果酒》中顯示出戰(zhàn)后出生的人對于伊甸園、對于重獲青春和純真的類似沖動;艾德里安·貝爾在《一英畝的蘋果》里證明了蘋果的青春活力:當(dāng)英國人被困在冰雪中,靠戰(zhàn)時補給制為生時,蘋果帶給了他們關(guān)于生的希望。在他們筆下,蘋果樹意味著起點、童年和伊甸園,也意味著啟蒙、經(jīng)歷和未來。


“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xiàn)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dāng)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
在這段文字中,棗樹儼然是魯迅本人,于浮世中孤獨寂寞,卻擁有堅定不移的個性。
相較于魯迅,老舍對于棗樹有更深刻的童年回味。他的院里也有兩棵棗樹,“是非常值得稱贊的”,夏初一開花,滿院香,甜酥酥的香,長滿葉子后,還會招來一種名叫“花布手巾”的俊俏飛蟲。待到秋天,吃棗子更是他回憶中最甜美的篇章。然而老舍寫棗樹,回憶越珍貴,反芻的過程中,傷感也許更深一層:
“
這些個記住不記住都沒大要緊的圖像,并不是我有意記下來的,現(xiàn)在這些記述也并不費什么心力;它們是自自然然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永遠那么新鮮清楚——一張舊畫可以顯著模糊,我這張畫的顏色可是仿佛滲在我的血里鑄成的。
對南方人郁達夫來說,秋天到來時,北方的果樹也是一番奇景,棗樹首當(dāng)其沖:
“
屋角,墻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象橄欖又象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的細(xì)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
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fēng)就要來了。北方便是塵沙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
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中外作家,相較于刻畫其他樹木時的冷峻和沉思,當(dāng)面對果樹時,作家們的心變得格外柔軟。這是否因為果樹總與果實相關(guān)聯(lián),而某種層面而言,贊美果樹的生機,也許更是為了贊美人生的種種美好可能?

《那些活了很久很久的樹》
[英]菲奧娜·斯塔福德/著
王晨、王位婷/譯
未讀·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20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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