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滿堂、李洲編劇，劉江執(zhí)導，陳寶國、秦海璐、劉樺、馮雷、程煜、鞏漢林等主演的電視劇《老酒館》開播以來，收視率、口碑均頗為理想。高滿堂說《老酒館》是他“壓箱底”的作品，就目前看來，作品的確頗有分量。

如劇名所揭示的，《老酒館》的故事圍繞著一個老酒館展開。時間背景是1928年到1949年的東北大連，闖關(guān)東來東北的小人物陳懷海（陳寶國 飾）在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下的大連，開老酒館謀生計，老酒館由此成了八方信息、各色人等匯聚的舞臺。隨著日寇侵華戰(zhàn)爭的進一步擴張，陳懷海也將老酒館變成了抗日的一個陣地，通過老酒館結(jié)交抗日志士，傳播抗日思想，與殖民者做斗爭。

小酒館激蕩大歷史

從類型劇角度劃分，《老酒館》是一部年代戲。而年代戲是高滿堂尤為拿手的，他曾說，“我對年代劇情有獨鐘”。

年代劇是比較年輕的電視劇類型，并沒有太統(tǒng)一的概念。較早的時候，年代劇一般指涉以辛亥革命前后到解放戰(zhàn)爭初期作為故事背景的劇集。不過隨著創(chuàng)作實踐的豐富，尤其是2010年以后，密集出現(xiàn)了以新中國成立以來至上世紀90年代為背景的電視劇，年代劇涵蓋的時間界限也變長了：不僅僅局限于晚清到解放戰(zhàn)爭初期了，而是延伸到上世紀90年代初期。

不過，年代劇的特色不僅僅在于時代背景，更在于具有普遍性的一種審美范式。一方面，它以嚴謹態(tài)度寫史，以傳奇態(tài)度寫人。年代劇普遍以歷史的演變發(fā)展為時間軸，使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與史實的基本軌跡大體保持一致。比如《闖關(guān)東》反映從1904年前后到1931年“九一八”事變前后山東人闖關(guān)東的歷史；《父母愛情》講述了一段橫跨半個多世紀的愛情故事，也如實反映了從1950年代至1990年代的一系列重大事件。

以傳奇手法寫人，指涉的是，它往往以傳奇化的手法（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編排、大起大落的命運起伏），刻畫傳奇式的人物形象，講述傳奇化的故事，讓傳奇與歷史相互交織，將傳奇性與真實性相融合，讓故事既有的歷史感，又有民間傳奇的好看。

《老酒館》亦然。故事背景是1928年到1949年的東北大連，將與整個抗日過程相對應。而老酒館的掌柜陳懷海，也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

年代劇的另一個特征，是“家國同構(gòu)”。其以家族作為敘事的主要載體，以家族的興衰變遷以及人物間的情怨糾葛作為敘事主線，將個體的、家族的命運與整個民族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由此將個體的“小我”升華到體現(xiàn)國家、時代的“大我”，反映的是一種樸素的民族情懷與愛國情懷。

這就使得年代劇從普通的戲劇類型，上升為家國抗爭史、奮斗史的層面，具有史詩的悲壯、厚重感。像陳寶國在另一部經(jīng)典作品《大宅門》中飾演的白景琦，高滿堂編劇的《闖關(guān)東》中的朱開山父子，都有著強烈的家國情懷和民族氣節(jié)。

在《老酒館》里，“老酒館”其實就是家族的一個變體，而陳懷海則是一個“家族”里的主心骨。就像高滿堂自己說的，“酒館雖小，卻激蕩歷史風云。這里發(fā)生的一個個救國護民的傳奇，歌頌了中國人民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英雄情懷，弘揚了中華民族‘仁義禮智信’的傳統(tǒng)美德，展現(xiàn)了中華兒女‘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尚氣節(jié)?！?/p>

理解了這個大背景，就能大概給《老酒館》定下幾個關(guān)鍵詞：傳奇、史詩、正劇。

看好戲

在具體的劇情層面，《老酒館》首先吸引人的，是戲好看，劇情有戲劇性。劇集一開始，老酒館遭遇了一場大的風波。

1928年冬，陳懷海一行人闖關(guān)東剛到大連街，準備交接之前買好的店面。但一開門，就發(fā)現(xiàn)原店主老潘頭死在里面。好巧不巧有人找老潘頭，入門撞見了這一切，他讓陳懷?！摆s緊把這鞋上的爛泥蹭干凈了”，還說他假裝沒看到，不會報官。

但第二日早晨，他就來勒索了。陳懷海不從，很快，老警察（程煜 飾）也上門了，威逼利誘。收了賄賂，把陳懷海關(guān)了又放了，老警察依舊步步緊逼，他不僅想以命案將陳懷海及兄弟們的錢給掏干凈了，還想把他們給趕出大連街。

兄弟們都勸陳懷海，花錢消災，要么趕緊跑。當老三（劉樺 飾）對陳懷海說，在哪都能過好日子，為什么還要在大連街受氣啊。陳懷海則說：“不就是圖個樂嗎？沒錢找樂，有錢更得找樂，這樂子來了，咱們啊得好好樂樂?！?/p>

原來陳懷海早就看穿了老警察的把戲，老潘頭是假死，他不拆穿，既是希望雙方都留有余地，可老警察逼人太甚，他也只能破釜沉舟，看看這背后到底是誰在搗的鬼。第2集，陳懷海與老警察攤牌的戲，高手過招，表面上云淡風輕，實則暗流涌動、劍拔弩張，緊張又精彩。

老警察最后認輸，坦言道，闖關(guān)東路過此地的人，警察都得雁過拔毛，讓你們光溜溜地回到關(guān)里去，這錢是上頭要的。

雖然死里逃生了，但老三還是心有余悸，老三認為得換個好地方，繼續(xù)開酒館，這里邪性晦氣不吉利。陳懷海不以為然，他說，“一開門死人變活人，這不活脫脫一出好戲嗎？咱在關(guān)東山看過這樣的好戲嗎，咱們老酒館是有戲的地方，這戲剛開始不能挪地方，就這了?！?/p>

《老酒館》的這個開頭，值得反復咂摸。一部劇如何開頭，往往是成敗的關(guān)鍵。好的開頭，才能把觀眾帶進去，平庸的開端，可能直接讓觀眾棄劇。《老酒館》以懸案開啟，強情節(jié)、節(jié)奏，并且臺詞與表演都像好酒一般地道、講究，引人入勝。

不過，高妙的戲，并不僅僅是強情節(jié)，更是在情節(jié)中把人把人立住。高滿堂就曾說過：“目前我們的電視劇創(chuàng)作有一種常見的通病，就是情節(jié)的列車在狂奔，人物還在始發(fā)站?！薄独暇起^》情節(jié)的列車，也帶著人走。

像通過開端的這一場戲，既凸顯出了陳懷海的機智、敏銳、強大的生存智慧，也凸顯了陳懷海的大氣、沉穩(wěn)、氣定神閑。哪怕別人設套、官司當前，他也是一個“看戲”的心態(tài)。

老酒館剛開業(yè)不久，又遇到了一場風波。江湖大盜金小手（陳月末 飾）來到大連，并且出沒大連街。他也盯上了老酒館，非得把陳懷海兄弟們帶來的碎金偷到手不可。金小手下了戰(zhàn)書，接下來的日子里，有人拿著陳懷海的帽子和鞋子來酒館里換酒，老三都一一兌現(xiàn)。店里的伙計摞下狠話，要和金小手決一雌雄，當天夜里，伙計的床頭上就出現(xiàn)了菜刀?？梢娊鹦∈稚癯龉頉]。

有天夜里陳懷海睡到半夜，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多了有個襁褓中的嬰兒，陳懷海知道這是金小手所為，他揭穿金小手，盛情邀請金小手明天來酒窖喝酒。話音剛路，就響起了鼓掌聲，金小手對陳懷海由衷地贊嘆。金小手準時來赴約。陳懷海和金小手一見如故，兩個人聊得熱火朝天，義結(jié)金蘭。金小手從來沒有失手過，沒想到栽在陳懷海手里，原來，陳懷海事先在地上撒了白灰，循著白灰的痕跡發(fā)現(xiàn)了金小手的下落。

金小手問他，您逮著我了，為啥不早跟我講啊。陳懷海答，“我看了大半輩子戲，就沒承想啊，自己也在戲里，并且是英雄好漢對戲，太過癮了。我都舍不得從戲里頭出來?！?/p>

這體現(xiàn)的是編劇的巧思：觀眾在看戲，陳懷海也在看戲，觀眾也在看“陳懷海在看戲”。既凸顯出了戲，也凸顯除了看戲的人的超凡心態(tài)；而這里陳懷海舍不得戲結(jié)束，還有英雄惜英雄的山高水長。

《老酒館》的戲好看，不僅僅體現(xiàn)在主人公陳懷海身上，幾乎每隔兩三集，就會有一個新的人物、一場新的好戲登場。像第2-3集的說書先生杜先生（鞏漢林 飾），一張嘴巧舌如簧，逃單的橋段趣味橫生；第7-8集，賀義堂（馮雷 飾）的滿菜館被一個假王爺（屠洪剛 飾）騙吃騙喝最后騙到傾家蕩產(chǎn)，這場戲本身就波瀾起伏，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也將那正紅（馮恩鶴 飾）滿清遺老的心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第9-10集，末代皇后郭布羅·婉容（袁姍姍 飾），讓觀眾看到歷史車輪面前個體命運的渺小與悲涼；第11-13集，老酒館再次惹上命案，老警察智斗楊家二姨太，一波三折、柳暗花明……

品“醇正”

從主題、風格等綜合來看，《老酒館》具有正劇的品格。

所謂正劇，強調(diào)的是作品的藝術(shù)特色，它們采取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重視描寫典型環(huán)境，刻畫典型情節(jié)，塑造典型人物，并突出一種“正”的典范和氣質(zhì)：正氣、守正、醇正。

《老酒館》制作精良，有一種守正的厚重大氣感；以小酒館激蕩風云歷史，凸顯抗日戰(zhàn)爭背景下，中國人民不屈不撓、不畏犧牲的精神，正氣凜然；并且，整部劇傳遞給觀眾一種“醇正”的味道。

知名編劇鄒靜之有這么一個說法：三流的編劇寫情節(jié)，二流的編劇寫人物，一流的編劇寫味道。對于一部劇來說，最難的是，寫出一種“味道”來，它滲透蔓延到這部劇的肌理里，觀眾打開劇集，仿佛就能聞到類似于好酒一般的醇香來。

在《老酒館》里，這個醇香的味道至少有兩個層面，一個是指涉歷史語境、時代氣息，這得益于編劇精彩絕倫的臺詞，通過差異化、特色化的人物語言，讓那個時代的氣息撲面而來。

其次，“味道”也近似于風骨，它是高滿堂一直強調(diào)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仁義禮智信”。在《老酒館》里，它能夠成為一種雖看不見、摸不著，又能沁人心脾的“味道”，得益于編劇的精準與克制，將它化之為細微與無形，有留白，有余味；因為一旦表達過于直接直露，就會變成“說教”。

比如《老酒館》中，牛犇飾演了一個不甚起眼的“老二兩”，讓人印象深刻。第2集，第一次出場，他是酒館迎來第一個客人，他問陳懷海，可否每回來店里打二兩酒，小菜自備？他只占一小角，人多了他站著喝，人少了才坐下。老二兩擔心自己酒買得少，還耽誤人家做生意。

第5集，眼看就到夜里十一點，老二兩喝完酒離開，伙計讓他多待一會，老二兩說，“到點就得走，不然招人煩”。他走到柜臺前，跟老三說，您多給我打了二錢酒。三爺說，不小心打多了。老二兩說，您的手是啥，那是一桿秤啊，多謝了。說著交了酒錢。老三收了酒錢。等收拾酒壺時，他才發(fā)現(xiàn)老二兩在下面壓了疊好的錢——支付那多出的二文酒。

酒館里的人形形色色，各行各業(yè)都有，他們借著酒勁高談闊論，講了很多奇聞異事。第6集，老二兩又來喝酒，又有人在吹牛。他聽不慣，說了聲“吹”。吹牛者不滿意了，說誰說我吹了。老二兩說，我眼睛進沙子了，得吹一吹。店伙計知趣地幫老者吹眼睛。吹牛者繼續(xù)吹，老二兩對伙計說，你吹錯眼睛了，繼續(xù)吹。接著又說，我這腰酸得捶捶。

第8集，老二兩許久不來，伙計很惦記他。有一天雨夜，店里沒什么客人，老三說要不提前半小時關(guān)店吧。這時才看到老二兩冒著雨走了十里路前來。陳懷海對老二兩說，讓他放心喝，晚上就睡這兒，明兒再叫車送他走。老二兩不同意，他說“說好十一點就十一點，不能壞了規(guī)矩”。陳懷海讓伙計把時鐘倒撥半個小時，但老二兩半個時辰一到，還是準時離開店里。陳懷海叫來了馬車，擔心老者走回去得天亮了，老二兩謝絕了。

老二兩走后，陳懷海與兄弟們喝酒。他說，十里地老二兩一瘸一拐走來了，天底下哪有這么捧場的啊，“他討飯吃，卻不差咱一分錢，這是酒德；有人往他酒壺里兌了白水，他不動聲色，這是隱忍大氣，倒是旁人不干了，把捉弄他的人弄得無地自容，這是做人的境界”。

這幾場戲寥寥數(shù)筆，但又有味道，它把老二兩的形象立住了，也經(jīng)由他這樣的小人物，傳達了那一代普通中國人的人格風范：有邊界、有情義、有風骨，窮能獨善其身。

回想起來，現(xiàn)在很多民國背景的影視作品，都愛強調(diào)一種民國范兒，但僅僅局限在皮毛——比如服化道走英倫范、法國范兒；男帥女靚，男的襯衫、西裝、呢面料的大衣、皮靴，女的小洋裙或者旗袍，都像在走時裝秀。但實際上，民國范兒更應該指涉的是，一種“精氣神”，一種人格氣質(zhì)。它不是多么高深或觸不可及的東西，也不是什么“主角光環(huán)”，更體現(xiàn)在像老二兩這樣的普通人的日常言行舉止中。

就目前看來，《老酒館》劇本好，調(diào)度好，表演好。它的味兒“醇正”，有清爽的濃香，有綿長的回甘，值得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