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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馬孫大火此刻仍在燃燒丨Editor's pick

8月起發(fā)生于南美亞馬孫雨林的大火,吸引了全球民眾的關(guān)注。然而火勢還未徹底消退,人們的注意力早已被牽往四面八方。
與巴黎圣母院大火后一片哀嘆所不同的是,亞馬孫大火引起了人們的焦慮、恐懼,甚至引發(fā)了政客間的罵戰(zhàn)。今天,單讀推薦秘魯作家、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略薩的小說《綠房子》,展現(xiàn)在火焰之下,拉美大地同其人民面對的更加惡劣、嚴重、難纏的問題。

《綠房子》
[秘魯]巴爾加斯·略薩 著
孫家孟 譯
99讀書人/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
亞馬孫大火其實早已燃起
撰文:張頔
此時此刻,亞馬孫大火仍在燃燒。
這場已經(jīng)持續(xù)一個多月的大火,仍然沒有露出熄滅的跡象。從巴西燒到秘魯、玻利維亞,從“震驚”到“忘卻”,被點燃的不僅是南美熱帶雨林,也是由互聯(lián)網(wǎng)連接著的全球無數(shù)人的心。

人們聲討巴西政府的不作為、慢動作——這次亞馬孫大火足足被“包在紙里”三周之久,直到 8 月 19 日圣保羅上空已被滾滾濃煙籠罩,城市大面積停電,“好像白天變成了黑夜”,陷入恐慌的當?shù)鼐用裢ㄟ^社交網(wǎng)絡(luò)發(fā)布消息,才得以將這場大火公之于眾、推動政府介入其中。
在火災(zāi)消息爆出后不久,諸多西方媒體便迅速地、精準地、堅定地將火災(zāi)主因之一歸結(jié)于“人為”,批判巴西政府放松對環(huán)境的管制、鼓勵毀林,矛頭直指巴西總統(tǒng)博爾索納羅。而有著“巴西特朗普”之稱的博爾索納羅,則非常配合地接招了,甚至表示部分同意:
“我不能確定,但這些非政府組織可能要通過這種犯罪行為準確地吸引注意力、來針對我個人,針對巴西政府。這是我們正在面臨的戰(zhàn)爭,我們將盡一切可能,甚至不可能,來遏制這類縱火行為?!?/p>
就此,環(huán)保議題變調(diào)為一場政治懸案。吊詭的是,人人都認定火災(zāi)系人為,并都指認別人是縱火犯。面對由法國牽頭的 G7 集團提供 2000 萬美元用以協(xié)助滅火的提議,博爾索納羅斷然拒絕,并稱“這就好比我們是殖民地或無人之地”。
巴西拒絕 G7 集團“送錢上門”看似不可思議,但若將歷史的時針向回撥動,博爾索納羅的言論并非不可理喻。

自 16 世紀西班牙人踏上南美洲大陸開始,南美洲土著便陷入了無法翻身的被動。1533 年,西班牙人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率領(lǐng)不到 200 人的隊伍,在現(xiàn)今歸屬于秘魯?shù)耐恋厣系顷?。緊接著,弗朗西斯科便俘虜了前來庫斯科市中心廣場迎接他的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在印加人如約交付贖金后,西班牙人仍絞死了這位印加國王。這是西方國家給南美洲原住民上的第一堂“文明課”。此后的 500 多年間,宗教、工業(yè)乃至西方的一切向著南美洲大陸滾滾而來,除了自由。
在誕生于上世紀 70 年代的經(jīng)典著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中,加萊亞諾這樣寫道:
所謂國際分工就是指一些國家專門盈利,而另外一些國家專門遭受損失。
毀滅是智利硝石礦和亞馬孫橡膠林的命運,巴西東北部的甘蔗園、阿根廷的栲樹森林和烏拉開波湖一些石油村落的命運都以令人辛酸的理由使人相信,自然界賦予的、被帝國主義掠奪走的財富不是終古存在的。滋潤著帝國主義權(quán)力中心的雨水淹沒了該體系廣闊的外圍,與此同時,我們的統(tǒng)治階級(受外部統(tǒng)治的國內(nèi)統(tǒng)治階級)的舒適安逸就等于詛咒我們廣大民眾永遠要過著牲口般的生活。
不可否認,環(huán)境惡化問題是懸在全體人類頭上的劍,在全球環(huán)境氣候日漸糟糕的背景下,世界各國正在愈加緊密地合作。2016 年 4 月 22 日世界地球日,171 個國家在聯(lián)合國總部紐約簽署了巴黎氣候協(xié)定(Paris Agreement)。這一協(xié)定的主要目標是降低全球平均氣溫、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等,明確了全球共同追求的“硬指標”——把全球平均氣溫較工業(yè)化前水平升高控制在 2℃ 之內(nèi),并為把升溫控制在 1.5℃ 之內(nèi)努力。

2017 年 6 月 1 日,美國總統(tǒng)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宣布美國將會退出巴黎協(xié)定,美國成為第一個、也是迄今唯一的退出者。這一出爾反爾的做法,與 500 年前西班牙人弗拉西斯科對待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的方式如出一轍。

面對世間的變化多端、反復(fù)無常,面對自我的萬劫不復(fù),被動的拉美只能承受。這正如略薩在《綠房子》中刻畫的鮑妮法西婭——那個極度悲慘的、也只能接受悲慘命運的亞馬孫土著女孩。她自幼被從父母身邊掠走、送到修道院去,由于不愿再看到后輩重蹈覆轍,她放走了被關(guān)在修道院的孤兒,因此獲罪,被修道院生生趕走。一進一出,身體從未離開亞馬孫雨林,自由卻已兩度失陷,而這僅僅是她悲劇一生的“平淡”開端。自始至終,對于鮑妮法西婭受盡煎熬炙烤的靈魂,沒有人真正在意過。
現(xiàn)在,亞馬孫大火仍在燃燒。這場大火其實早已在拉美大地燃起。
綠房子
巴爾加斯·略薩
“你別以為自己還是個孩子,”住持說道,“你已經(jīng)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整夜?!?/p>
鮑妮法西婭抓住住持的長袍的底邊吻著:
“您告訴我,安赫利卡嬤嬤不會來吧,告訴我,您是好人?!?/p>
“安赫利卡嬤嬤罵你罵得對,”住持說道,“你冒犯了上帝,你背叛了我們對你的信任?!?/p>
“我不想惹她發(fā)火,嬤嬤,”鮑妮法西婭說道,“您沒見她一發(fā)火就生病嗎?她罵我倒沒關(guān)系?!?/p>
鮑妮法西婭拍拍手,孤兒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小了,但沒有停止;她又拍了一下手,比剛才更響,于是孤兒們住口了。這時只有涼鞋走在庭院石板地上發(fā)出的嚓嚓聲。鮑妮法西婭打開宿舍的門,等最后一個孤兒邁進門檻,她就把門關(guān)上,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那不是每天的嘈雜聲,除了忙忙碌碌的鋪床聲外,還有一種驚慌的悶聲悶氣的竊竊私語。中午時分,她們看到安赫利卡和帕特羅西紐兩位嬤嬤帶回兩個小女孩時,這竊竊私語聲就開始了,因而在念經(jīng)時住持生了氣。鮑妮法西婭又聽了一會兒,就到廚房去了。她點了一盞油燈,拿起一只裝滿煎香蕉的白鐵盤子,拔下倉庫的門閂,走了進去。黑暗中,只聽得見類似老鼠在倉庫后 部跑來跑去的聲音。她舉起油燈在房間里巡視著,發(fā)現(xiàn)玉米麻袋后面有一只瘦小的腳踝,戴著皮制的腳鐲;一雙赤腳在互相揉擦著,扭動著。她們想互相遮掩嗎?麻袋和墻壁之間的空隙很窄,要么就是兩人擠在一起了。鮑妮法西婭并沒聽到她們在哭。

▲2013 年上映的德國紀錄片《翻山涉水上學(xué)路》中,秘魯少年比達爾正在駕舟穿越的的喀喀湖前往學(xué)校, 上學(xué)單程 2 小時左右,遇到起風下雨則要耗時更久。
“也可能是魔鬼在誘惑我,嬤嬤,”鮑妮法西婭說道,“但我并沒有覺察,我只是感到可憐她們,請您相信我?!?/p>
“你可憐什么?”住持說道,“這又和你的所作所為有什么關(guān)系?鮑妮法西婭,你不要裝傻。”
“我可憐那兩個奇凱斯村的土著女孩,嬤嬤,”鮑妮法西婭說道,“我跟您說的是實話,您沒看見她們哭的那樣子嗎?您沒看見她們互相擁抱在一起那種樣子嗎?格莉塞爾塔嬤嬤把她們帶到廚房里去,她們什么也不吃,您沒看見嗎?”
“她們這樣,不能怪兩位嬤嬤,”住持說道,“她們不明白,把她們弄到這兒來是為了她們好,她們以為我們會傷害她們。別人不也是這樣嗎,后來習慣了也就好了。她們不明白,可你應(yīng)該明白,鮑妮法西婭?!?/p>
“可是我不由得可憐起她們來了,”鮑妮法西婭說道,“有什么法子呢,嬤嬤?!?/p>
鮑妮法西婭跪下來,用油燈照了照麻袋。兩個女孩就躺在那兒,像兩條泥鰍似的蜷在一起,一個把頭埋在另一個的胸前,后者背靠墻壁,油燈光照進角落,她沒來得及把臉藏起來,只好閉上眼睛呻吟起來。兩人的頭發(fā)一直覆到背部,又濃又黑,沾滿塵土、草屑,無疑還有虱子。格莉塞爾塔嬤嬤的剪刀和滾燙的紅色殺菌水都還沒有接觸到她們的頭發(fā)呢。她們赤裸的雙腿簡直就是小小的垃圾堆,在那又臟又亂的麻屑中,只有在油燈的照射下才能看得出她們瘦細的四肢,棕色的皮膚和一根根的肋骨。
“好像是偶然的,我沒有考慮,嬤嬤,”鮑妮法西婭說道,“我不是故意的,我連想都沒有想過,真的。”
“你既沒有想也不是故意的,但事實是你把人放跑了,”住持說道,“不僅放跑那兩個,而且還放跑了別的孩子,你一定早就同她們計劃好了,對不對?”
“沒有,嬤嬤,我發(fā)誓,沒有,”鮑妮法西婭說道,“那是前天晚上我到倉庫那兒給她們送飯的時候?,F(xiàn)在想起來我也吃驚,當時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我當時以為我是出于可憐她們,也許是像您說的那樣,魔鬼誘惑了我,嬤嬤。”
“這也不是理由,”住持說道,“你不要總是拿魔鬼作擋箭牌,魔鬼誘惑你是因為你愿意,還說什么已經(jīng)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在那堆亂草般的頭發(fā)下,兩個互相擁抱著的小身體開始哆嗦,互相把顫抖傳染給對方,牙齒也在打戰(zhàn),就像受了驚的大手猴被關(guān)在籠子里那樣。鮑妮法西婭看了看倉庫的門,彎下腰,開始不成聲調(diào)地慢慢咕嚕了幾句,聲音中帶有勸說的意味。氣氛有所改變了,仿佛一陣清風突然驅(qū)散倉庫的黑暗,垃圾堆下的身體不再顫抖,兩個腦袋動了起來,但很謹慎,令人不易察覺。鮑妮法西婭繼續(xù)低聲咕嚕著。

▲庫斯科市中心廣場 -“武器廣場”,曾是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被俘喪命之地,如今游人交織。
“孤兒們自從看到了那兩個新來的女孩一直很緊張,”鮑妮法西婭說道,“她們在嘀嘀咕咕,竊竊私語,我一走近,她們就講別的事,裝模作樣。但是我知道她們是在談?wù)撃莾蓚€土著女孩,嬤嬤,你不記得她們在小教堂里的那種異常表現(xiàn)了嗎?”
“她們有什么可緊張的?”住持說道,“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傳教所來新人?!?/p>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嬤嬤,”鮑妮法西婭說道,“我只是向您講事情的經(jīng)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她們也許回憶起了她們剛來時的情景,她們談的也是這事?!?/p>
“那兩個女孩在倉庫里怎么樣?”住持說道。
“您答應(yīng)我,不要把我趕出去,嬤嬤,”鮑妮法西婭說道,“我一整夜都在禱告,希望您不要把我趕走,嬤嬤,我孤身一人怎么生活呢?您要是答應(yīng)我,我一定改正,也把一切都告訴您。”
“改正錯誤還要提條件,”住持說道,“這還了得。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愿意留在傳教所,你不是因為孤兒待在這里可憐才把她們放跑的嗎?你離開這兒不是應(yīng)該更高興嗎?”
鮑妮法西婭把白鐵盤子送上去,兩個女孩不抖了,她們呼吸著,胸部有節(jié)奏地一起一伏。鮑妮法西婭一面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親熱地咕噥著,一面把盤子向坐起來的女孩遞過去。那女孩突然仰起頭來,一堆長發(fā)后面出現(xiàn)了兩點亮光,像是兩條小魚。這眼光從鮑妮法西婭的眼睛移到白鐵盤子上,一條胳臂極為謹慎地伸了出來,小手膽怯地在油燈下一晃,兩只骯臟的手指夾起一個香蕉,就送進了亂草般頭發(fā)下面的嘴里。
“可我跟她們不一樣,嬤嬤,”鮑妮法西婭說道,“安赫利卡嬤嬤和您一直對我說,說我已經(jīng)擺脫了愚昧,有教養(yǎng)了。我到哪兒去呢,嬤嬤?我不愿意再成為野蠻人。圣母是慈悲的,對嗎?她是寬宏大量的,對嗎?您可憐可憐我吧,嬤嬤,發(fā)發(fā)善心吧,對我說來您就是圣母?!?/p>
“你別用甜言蜜語來打動我,我可不是安赫利卡嬤嬤?!弊〕终f道,“你既然認為自己有教養(yǎng)了,跟基督徒一樣了,為什么還要放跑孤兒?你就不怕她們再變成野蠻人嗎?”
“會找到她們的,嬤嬤,”鮑妮法西婭說道,“警察會把她們送回來的。那些孤兒的事您可不能怪我,她們自己到了院子里,想逃掉,這事連我也沒有發(fā)覺。嬤嬤,請您相信我,我當時真是變成另外一個人了?!?/p>
“你是變成瘋子了,”住持說道,“變成白癡了。你沒有發(fā)覺,可是她們是在你的鼻子底下跑掉的?!?/p>
“我還不如白癡,我變成跟那兩個奇凱斯女孩一樣的野蠻人了。”鮑妮法西婭說道,“現(xiàn)在想起來我也很吃驚,您為我祈禱吧,我愿意懺悔,嬤嬤?!?/p>
女孩手不離嘴地咀嚼著,一面吞咽一面不停地往嘴里塞香蕉。她把頭發(fā)掠開,披在她的臉兩邊,口里一嚼,鼻梁就微微一動。她偷眼看著鮑妮法西婭,突然伸手抓住那蜷縮在她胸前的女孩的頭發(fā),另一只手伸向白鐵盤子,抓起一個香蕉。躲藏著的小腦袋被那只抓住頭發(fā)的手強轉(zhuǎn)了過來,這個女孩的鼻孔沒有鉆洞,眼皮腫得就像發(fā)紅的袋子。女孩 的手往下把香蕉放在她那緊閉著的唇邊,她的嘴卻疑懼而固執(zhí)地閉得更緊了。

▲圣地亞哥河,《綠房子》故事發(fā)生地之一。
“你為什么不來告訴我?”住持說道,“你躲進小教堂,因為你明白自己干了壞事?!?/p>
“我很害怕,但不是怕您,而是怕我自己,嬤嬤?!滨U妮法西婭說道,“我再也看不到她們了,我好像在做噩夢,所以我就進了小教堂。我對自己說:這不是真的,她們并沒有走掉,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是我在做夢。告訴我,您不會把我趕走吧,嬤嬤?”
“是你自己把自己趕走的?!弊〕终f道,“我們對你比對任何人都好,鮑妮法西婭,你本來一輩子都可以留在傳教所里,可現(xiàn)在,等孩子們一回來,你就不能留在這里了。我也很遺憾,可是你的行為太壞了。我也知道安赫利卡嬤嬤舍不得你,但是為了傳教所,你必須離開此地。”
“就把我當做用人留下吧,嬤嬤,”鮑妮法西婭說道,“我可以不再照管孤兒,我只管打掃,倒垃圾,給格莉塞爾塔嬤嬤幫廚。我求求您,嬤嬤!”
躺著的女孩在抗拒,身子硬挺,雙眼緊閉,嘴唇咬緊,但是坐著的女孩使勁掰著她的嘴,想使她張開口。兩個人扭在一起,汗水直流,一綹綹的頭發(fā)貼在發(fā)光的皮膚上。突然她把那女孩的嘴掰開了,就飛快地把弄爛了的一段香蕉塞進她的嘴里,連同發(fā)梢也塞了進去。鮑妮法西婭向她使了個眼色,她才又用手指把那縷發(fā)梢抓住輕輕撥開。躺著的女孩喉頭一上一下地吞了起來,片刻之后,她又張開嘴,閉著眼睛等著。鮑妮法西婭和帶腳鐲的女孩在油燈的照射下互相看了一眼,兩人同時笑了。
本文摘自《綠房子》第一部
編輯丨帕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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