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大風(fēng)堂畫室得高師悉心指點，訓(xùn)誡，如滴滴雨水滲入小草根部，每侍奉于師前，他都屏息觀其細(xì)處，張大千先生工筆細(xì)描周到，山水粗獷勢大；用熟紙，兼毫作工筆；寫意多用半生者；自制的蜀箋上，刊大風(fēng)堂及敦煌壁畫水印；至于石青，石綠則以赭石或淺硃打底，分層上色，所有這些皆來自于宋元畫中；為避墨暈散發(fā)，新墨要藏六年后才用；為使仕女發(fā)色無光，蝴蝶色鮮而不艷，則用高麗檳榔煙；鳥類點睛用漆煙，可厚而有神……所有這些大千師作畫之技，父親看在眼里，學(xué)在筆下，那名目繁多的筆墨顏料紙箋，堆得“梓室”書桌無隙可入，全家吃飯的八仙桌才是他習(xí)字作畫可用武之地。

1948年春，父親從吳興龐氏處見宋人李迪《伯勞修竹圖》，驚喜不能釋手，不顧囊中羞澀，掏盡挖空四袋，將畫借入“隨月樓”書齋，喚母親也來分享，出生于海寧蔣氏大書香門第的母親見過的好畫多了（蔣家曾收藏過《夏山圖》），喜丈夫得罕見珍品，說：“先生，你快把它畫下來吧！”父親說：“此宋元畫本之上者，而伯勞作灰色，尤不多見。”他把臨《伯勞修竹圖》寫在他的《隨月樓讀畫記》中：“圖為絹本，三尺幅，一伯勞棲枯枝上，下襯修竹，竹頂略積微雪，意境荒寒，勾勒至精。”連夜研墨臨摹勾畫，一筆又一筆，一絲不茍且，以極精細(xì)之筆繪出伯勞游絲裊空，婉約秀麗，其景凄冷之冬。母親在旁侍之，后來掛在她嘴邊一語是：“三子女沒有一個及得上從周，不必尋師擲金于窗外。”真是三歲看到老，這大約是母親不再聘師教我們字畫原因之一吧。同年秋日，父親又摹大千先生臨宋李迪《伯勞修竹圖》（與前幅略有異），交大千指點，實愛是幅心切，師以極高評之：“此宋人李迪本，吳興龐虛齋丈所藏，予嘗假臨之，從周又從予所臨之，比之唐橅晉貼而宋刻者耶，戲為識之，戊子秋日 張大千爰?！?/span>

在無數(shù)幅隨大千師三年的繪圖中，父親又選出了1948年11月一幅《山茶畫眉圖》請李秋君過目，她以細(xì)膩筆題：“丹霞皺月琱紅玉，香霧凝春翦絳綃。 戊子十一月 陳從周畫李秋君題 ”此精幅在1948年冬的上海陳從周個人畫展中，由朝鮮族女畫家，父親弟子，上海畫院畫師玄采薇喜購，現(xiàn)此畫珍藏于姐姐勝吾處，父親記：“采薇學(xué)友清賞，已丑七月 從周并記于隨月樓之南窗。”

父親個人畫展中的另一幅精作《秋林霜羽》是與畫家謝稚柳合作而成，“竹里霜催野果紅，秋禽無語對西風(fēng)，嫣香不道春間路，還與疏林?jǐn)天淄?，從周寫秋實霜禽，稚柳補(bǔ)竹曰因題，時戊子初秋 ”，稚柳寫竹為父親之繪《秋林霜羽》補(bǔ)空托禽，畫情兼友情。

1948年10月父親作《小山詞意圖》自題：“羅裙香露玉衩風(fēng)，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小山《臨江仙》詞句 戊子十月 陳從周 ”

1948年冬能在永安公司舉辦個人畫展，已不再是奢望了，張大千先生為父親個人畫展欣然題：“門人陳從周畫展”，次年七月出版的《陳從周畫集》，封面由著名書法家沈尹默書之，內(nèi)冊經(jīng)圣約翰大學(xué)教授陳運彰作目錄編排，畫家謝稚柳作序“清逸有味”。

《陳從周畫集》除以上五幅外，又補(bǔ)新作五幅：

1949年4月《墨荷圖》：“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 一一風(fēng)荷舉。片玉詞意 已丑四月 陳從周 ”；1949年4月《苔枝綴玉圖》：“苔枝綴玉 已丑四月 陳從周 ”；1949年《海棠文禽圖》：“仿宋人筆，寫奉元鼎博士正之。 已丑 陳從周 ”；1949年4月《柳禽圖》：“一絲柳一寸柔情 。 宋人詞意。 已丑四月寫荒寒處略近新羅 陳從周 ”；1949年4月《竹石圖》： “元人竹石小品 意境疏淡幽絕， 最足寄我避思也。 已丑四月得大內(nèi)藏乾隆佳楮寫之 陳從周 ”。

他的十幅畫不僅有著大千師真?zhèn)?，宋，元人之味，更有“一絲柳一寸柔情”的感師，抒情的畫外之音。數(shù)日內(nèi)，被當(dāng)時上海灘一些早聞陳從周名的畫迷一購而空，所得1000元畫酬父親交母親添作家用，“文革”間此款被認(rèn)為是陳從周“黑收入”，全部交紅衛(wèi)兵小將處理。人說：“從周的畫得大風(fēng)堂真?zhèn)?，仕女花鳥兼工幽蘭修竹齊名，尤為墨荷著稱，要學(xué)宋，元，可跟從周?！?/span>

“大風(fēng)”“梅景”情誼深

大千先生重情誼，1946年在大風(fēng)堂畫室，父親有幸見到了名畫家吳湖帆，行后輩之禮后，作為大千弟子，尚年輕學(xué)淺的他，侍奉老師在旁，靜聆兩位畫界大師促膝暢談，切磋畫技。數(shù)日后，又在大風(fēng)堂畫室，師生歡聚，寫詩作畫，謝稚柳先生為父親隨意畫了一張花鳥扇面，大千見之，即為此扇面書了吳湖帆臨石濤《爛石堆云》山水卷的《西江月》詩中的兩句：“海上微言適我，江南畫手推君?！?/span>（可惜此扇面已無蹤影了），前輩大師如此互相尊重，謙慎，沒有門戶之見的畫外品德，影響了父親一生的教學(xué)為人。1981年8月6日，觀梅景書屋師生畫展后，父親以“高柳鳴禪”（宋人詞）稱譽(yù)吳湖帆先生的境界，又因尊師益友而感，為吳湖帆先生的這次遺作展出，他寫文《師誼，友誼》頌芬述德大千，湖帆二師。

張大千是畫荷巨手，凡經(jīng)他筆下的荷花朵朵如水芙蓉，吳湖帆則尤善寫蓮，蓮出嬌艷不失淡雅，是文人之筆。吳湖帆先生家的客廳一直懸掛著的一幅畫是張大千的金壁工筆荷花，這幅人間稀品是吳先生在大千先生畫展時，不惜標(biāo)的最高價買下的。兩位大師間的推崇，互學(xué)給我父親上了一堂銘記不忘的畫外之課。葉圣陶老先生告訴我父親，在清末民初數(shù)年間，他常往湖帆家，飽觀其家所藏書畫鼎。

觀大千先生湖海一生，雖老客異鄉(xiāng)，懷國之思，創(chuàng)作之勤，實可歌可泣，學(xué)生盼師有日扶仗而歸，重返中國畫界。五十年代初徐悲鴻給大風(fēng)堂同門會上海會長的我父親一信，寫道：“大千先生至印度恐系無可如何，我們希望他來北京，與我們同樣生活，若照他以往之豪華情況則不可能矣，如通函，希為致意，……”五十年代末，吳湖帆先生體弱多病，中國畫界需有重要影響的大師，猶如幼弟依賴“兄長”，嗷嗷待哺之境。這一天在吳湖帆的“梅景”畫室里，父親巧遇徐悲鴻先生，談及希望大千師回國，此時吳湖帆先生正為蘇州弟子徐紹青，索上海俞子才畫《石湖泛舟圖》加題，吳師也請我父親加跋：“石湖泛舟清宵永，蜀道連云別夢長；角枝當(dāng)前誰主客，大風(fēng)（大風(fēng)堂張大千畫室）梅景（梅景書房，吳湖帆畫室）兩堂堂?！?/span>以揚(yáng)兩位大師的畫技與友誼，更有促先生重游故鄉(xiāng)，勸先生有日歸國之意。

在大千的畫室中，一天晚上父親還遇上了梅蘭芳先生，暢談之后他們同在大千師畫室前留影，一張珍貴的照片，從此梅先生與京劇迷的我父親間的交往開始了。

“博大精深”大千畫

自三十年代抗戰(zhàn)打響前，張大千先生與二哥善子先生，還有父親的忘年之交——近代知名學(xué)者、對父親的園林研究給予了甚多引導(dǎo)與嘉獎的葉恭綽先生分居于蘇州網(wǎng)師園，期間大千先生精品之作不盡。四十年代末大千師客居海外，父親時念師恩，每逢蟹肥之季，一家圍坐著吃螃蟹，父親就要給我們講張大千先生拒前來送蟹，要畫的巡捕故事：喜歡吃蟹的大千，不吃來路不明的螃蟹，對提著一串肥蟹的巡捕大聲說，“我不給你畫，我不要你的蟹，把蟹拿回去吧！”幾日后大千師還對我父親說起：“那幾只蟹真肥啊！”1978年為籌建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中國庭院“明軒 ”，父親建議將網(wǎng)師園中的大千書齋“殿春簃”移至大洋彼岸，是懷師之舉，感恩之心?。?/p>

在紐約，父親滿以為可遇見闊別三十年的老師了，然事與愿違，大千師已回了臺灣，悵然若失的父親回滬即寫下了《蜀道連云別夢長》，亦有促師重返故園之意。在徐志摩子，積鍇家，父親看到了大千師的近照，雖居海外，心系故土，總是一身傳統(tǒng)的中國長衫，持仗，個人畫展遍歐美，日本，為中國在海外爭得藝術(shù)之光。他的近作畫中題跋仍離不了歌詠祖國的大好河山，名貴花木，黃山，青城山等，志摩媳張粹文（跟父親學(xué)過畫），倒是經(jīng)常與大千師見面，那天他們談的主題就是老師。父親認(rèn)為：大千作畫“實境界大，筆力大，氣勢大，咫尺可見千里，斗方而見乾坤?！?/span>大千師愛人愛物，情發(fā)驅(qū)筆，這又何嘗不是父親作畫為人之學(xué)呢？大千師學(xué)養(yǎng)之深得于儒家，釋家，道家。父親對于佛教建筑，佛教思想的深入研究有目共睹，中國多少處寺庵留有他的墨痕足跡，松江的清真寺是父親力保修成，岱島的慈云庵幾被拆去造賓館，也因父親勉遭劫：“蓋此庵之保下來，余之功也”。他的那篇《僧寺無塵意自清》（漫談佛寺建筑文化的作用）是我最愛讀的散文之一，佛教思想教你消除塵念，做一個心靈凈化的人，他與老僧對坐長談，與趙樸初翁，明旸法師，真禪法師結(jié)為摯交，自幼景仰弘一法師，1977年4月在開元寺，父親吟一聯(lián)：“弘一有靈應(yīng)識我，開元洵美要題詩?！?/span>母親去世，父親無日不在思念中，他告我，有一陣“真想做和尚，青燈佛火，超度媽媽?！蹦耗瓴≈械乃p手難離佛珠，晨起陽臺念經(jīng)，拋煩棄惱脫俗，“人道之心，慈悲之心，又進(jìn)入了宗教的徹悟與超度之心?！?/span>

1983年4月2日，父親聞大千師逝世惡耗，思師沉痛。 6月10日剛從山東益都考察古建筑歸家的父親，初卸行裝，尚未歇息，13日又接北京函，應(yīng)全國美協(xié)及中國畫研究院之邀，兼以葉淺予眷念舊誼，堅囑北上頤和園藻鑒堂參加“張大千畫展”及張氏學(xué)術(shù)討論畫。母親說：“上了年紀(jì)了，終歲浪跡在外，又何苦呢？”這四十多年來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的規(guī)勸，此時父親體會到患難見真情了，“蔗境老來回味永，梅花冷處得遍香”，是他那刻對她的寫照。在藻鑒堂，父親憶往事萬千，深感揚(yáng)師學(xué)術(shù)，頌師高德，乃學(xué)生之責(zé)也，他拈博，大，精，深四字成一文，概括出大千師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的繪畫一生。

丹青只把結(jié)緣看

父親視弟子石迅生誠篤耿直好學(xué)，十六年來常侍奉于案前，予他“傳道，授業(yè)，解惑”之句是龔自珍名言：“多識前言蓄其德，莫拋心力貿(mào)才名?！?/span>“畫之三忌與三難”是：“畫忌‘俗濁熟’，難于‘清新靜’，而大巧若拙，‘重拙大’之境界，余一生夢寐求之，將至死而不可得，有之，略具清氣而已。

父親又云：“作畫一筆當(dāng)一筆用，多一筆則繁，少一筆則寡，一筆一點，畫能發(fā)揮其作用，斯須通過千錘百煉，無數(shù)次之實踐，方能領(lǐng)悟，證以其他藝術(shù)，其理亦然也?！?/span>父親告誡學(xué)生要“觀博物館藏品，可增抗疫力，看時人之作，易受流行病”。

1957年和1964年夏，父親兩次勘察嵩山古建筑，宿縣招待所時，見窗前枝壓南墻，疏葉簡勁，是江南人見不到的北宋人院本，再仰視諸皺峰，凝翠草林復(fù)于紅土上，父親恍然大悟，原來宋人的青綠山水畫法源自于中南嵩山，故作畫不能只從筆墨中追求趣味，如四王吳惲那樣，宋人畫源于真山真水，隨大千師轉(zhuǎn)宋元人之筆后，今又在嵩山身臨其境，除古建筑有所得外，他對宋人畫法中的底色用朱砂，上施石綠，石青，非僅以朱色填絹有所新領(lǐng)了，更解大千師當(dāng)年用色之獨特了。

父親不畫山水幅有十余年了，七十年代中，因清戴醇士“宋人重筆，元人重墨”受啟，他在為朋友嚴(yán)古津畫《珍陶室圖》時，對云林畫看上去簡單平淡，卻每一筆深思熟慮，實源于董源，是“化繁為簡，一以當(dāng)十”；元人用墨筆法，耐人尋味，布樹點石，以少勝多，沒有多余之筆；從元人畫中，父親還看出了“明人假山能有大步之進(jìn)展，當(dāng)與云林畫息息相關(guān)也?！?/span>晚年他更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寫出極妙山水幅：“午方書成來，懇為原補(bǔ)景，殊出意料，頗有大千師遺意。鄭君來，寫一山水卷極好，不知他識貨否？”

父親此生繪畫大幅小尺難計其數(shù)，遍及海內(nèi)外，把真情與美筆垂于人間。他的畫得前輩喜歡，1983年父親為葉圣陶老先生寫《祝老人壽畫》——“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明年更有新生者，十丈龍孫繞鳳池?！?/span>葉圣陶老先生以詩答：“明眼最愛從周畫，筆底煙波潯湖石”；葉老謝貺《朱梅》幅：“遠(yuǎn)觀之，近味之，尺幅而意象萬千，畫道益神，惠我益厚?！?/span>“致樸初一幅，觀玩竟夕，今當(dāng)送去，念兄有如此神，大是人生一樂，我羨而至于欲妒矣”。

趙樸初翁酬貺《竹墨》作一詩：“從周胸中富成竹，高翠細(xì)筱并脫俗，墨筆乘興一氣揮，著紙便是瞧園綠。 庚申之秋”。

俞平伯先生是曲園老人（俞樾）曾孫，念故園，囑我父親畫曲園《芙蓉折枝》，老人以紅學(xué)家之筆賦詩為報：“丹青為寫故園花，風(fēng)露愁心恰似他；聞道曲園眢井矣，一枝留夢到天崖”。

1989年1月大鳳堂同門會畫展公評父親畫“第一有仙氣”。

父親垂年仍不廢筆墨，多以繪江南園林小景，那幽蘭、青竹、寒梅、壽松、瘦菊、葫蘆、翠蕉、秀石等，風(fēng)格獨具，文溢于畫，道滲其中，是承前輩大師之長，又辟蹊徑之筆，我愛他畫如命，耆他字更癡，皆庭訓(xùn)賢教矣。

他的字畫為同濟(jì)大學(xué)送國際友人必備厚禮，德國總理，總統(tǒng)均得父親精作，為西德園林題“清心榭”一聯(lián)，為魯爾大學(xué)留筆墨“潛園”，父親自覺：“清逸多妙趣，心怡自生情”；為華盛頓國家公園題：“還我自然”，是對毀真山，堵水源，架纜車，滅山林之趣而憂；那掛于工會俱樂部的巨幅《松筠》，老辣蒼勁，萬古長青；1989年他“為同濟(jì)規(guī)筑院畫竹一大幅，青上云霄”。

他的畫不收分文，境界大，落款是：“板橋畫竹一尺三千，梓翁畫竹抒懷而已?！薄捌缴毁u書同畫，我與人間何所求。”“活到百歲，總可解俗?！薄岸嗉词巧伲偌词嵌?，竹葉千萬，畫此寥寥，俗人之見，以為可笑，老夫興至，實寫無聊?！薄靶≡杭?xì)雨后，新綠滿階前，余論畫宜雅，寧俗人不解，不欲燕支（胭脂）畫牡丹也?！?/span>

他題竹，自喻自嘲：“清貧無所給，有竹是吾家?！薄扒屣L(fēng)勁節(jié)無人夸，不及富家一朵花?！薄疤焯飚嬛?，忙忙碌碌，兩袖清風(fēng)，自得其樂?！薄澳昴暌恢?，老夫滿足?！薄熬盏駝?，畫如其人。”

他書蘭數(shù)筆，題見其人：“山中無人識，出谷便芬芳，花如是，人也如是，世態(tài)更如是。”“畫蘭草草，越畫越少，但怪時人，不解其妙?！薄坝奶m無人賞，昆曲少人聽，清風(fēng)不入袖，頑石怕點頭?！?/span>

他寫葫蘆作詞更妙：“利令智昏，色令智昏，官令智昏，名令智昏，難得糊涂，卻莫智昏。” “一圈一圈圈不了，人人都道圈兒好，如今卻被圈兒圈到老?！薄奥斆鞑灰?，糊涂更難，老夫苦在既不聰明，又不糊涂，畫此葫蘆奈何！奈何！”

誰為他去郵局投一函，去蘇步青，顧廷龍，蘇局仙諸老處傳個訊，遞條紙皆能得父親揮毫而就謝幅，其題：“一錢不值，免費奉送，不敲竹杠，偷工減料。”對著滿紙索畫寫：“一生欠得丹青債，累我倦眠破硯前”。

他的學(xué)生從偏遠(yuǎn)縣城來看老師，帶了一罐醬乳，父親感激涕淋，即鋪紙磨墨運筆，一幅《朱花映翠》謝學(xué)生遠(yuǎn)程之辛；為同濟(jì)城規(guī)農(nóng)村窮學(xué)生吳偉進(jìn)畫展題：“蓓蕾初綻”助其解囊度學(xué)業(yè)；1986年秋，父親參加日本建筑學(xué)會百周紀(jì)念會，見留學(xué)生手頭拮據(jù)，“為蔡君寫畫四幅，給他作應(yīng)酬用，留學(xué)生經(jīng)濟(jì)有限也?！?/span>研究生為他生日祝壽，他用墨半斗，一幅幅，一張張：“安排山石，小栽修竹”。園林一角，具明人清雅，師生情也。

他教弟子畫：“須知畫從學(xué)問來，涂脂抹粉亦枉然?！薄俺叻癯撁澜穑で鄬懸庖姲V心，一語先生須記取，畫家能富教書貧?！薄昂锖慨?，瞎來瞎去書，藝壇今已矣，吾意獨如何，繼承嫌不足?！敝匝砸?。

才經(jīng)姐姐修剪的“梓園”竹林又倚窗了，擋不住的幾縷旭光，軀不走的陣陣陰冷，人去是空樓，布簾不透愁，園角的黃花瘦朵，令我想起了自己。1992年秋父親為我寫手卷《壬申大病起寫疊石圖，留園林史篇章》，雖筆力氣勢大減，仍不失宋元之筆，無力復(fù)請名家題跋，乃舐犢深情，知女莫若父，展卷清淚盈，濡筆書丹青，愧我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