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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伊朗搭車

2020-01-09 10:2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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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海笑

【編者按】2012-2013年,丁海笑從中國搭車前往埃及,途經(jīng)伊朗。那時候不僅在伊朗旅行要邀請函,土耳其簽證也需要想盡辦法才能獲得。于是他繞道伊朗的大不里士、烏爾米耶等城市,最終走上了高加索之路。在搭車途中,他碰到了伊朗現(xiàn)役軍人Behnam,帶他去了家鄉(xiāng)烏爾米耶,西阿塞拜疆省的省會。雖然烏爾米耶被認為是伊朗最古老的城市和文明搖籃之一,但幾乎沒有人會到烏爾米耶旅行。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也不能經(jīng)歷兩次同樣的旅行。這篇萬字長文,在當今的國際局勢下顯得尤為珍貴,它如同時間機器,帶我們穿越到伊朗自助游還是半開放狀態(tài)的七年前,那時,丁海笑搭上現(xiàn)役軍人的便車,闖入了傳說中的“神秘派對”,經(jīng)歷行李失而復(fù)得的風(fēng)波......

在伊朗搭車時的本文作者  丁海笑為澎湃新聞 | 私家地理 欄目特約撰稿供圖,謝絕轉(zhuǎn)載

伊朗的高速公路

秘密派對

“Jolfa!”

遠處的山閃著銀亮,西面的山峰被大雪覆蓋著,看上去晶瑩剔透。Behnam叼著煙嘴說干脆我們別去Jolfa了,“去我的家鄉(xiāng)烏爾米耶快活吧,那里有詩人、美酒和美女”。

我說怎么都行,只要別回那該死的大不里士——上午我被旅店老板粗魯?shù)亓喑龃?,讓我提前預(yù)付房費,整個旅店就我享有這個待遇,還不用提前預(yù)約Morning Call。司機先生要去Khoy,已經(jīng)離阿塞拜疆的邊境不遠了,現(xiàn)在若改去烏爾米耶,等于我們繞著東西阿塞拜疆省走了一圈。

遇到Behnam是件挺蹊蹺的事情。我忍著睡怒從旅店棄門而去,搭了兩輛車剛到城外,在通往Jolfa的高速路上,就碰到了穿藍色空軍軍裝、戴著雷朋眼鏡的Behnam,用他自己的話講“活像一位美國大兵”,我向他解釋,我準備搭車去Jolfa,他想了想說要不我跟你去吧,剛好我今天休假。

“別擔心!我也是攝影師、作家?!彪S后他跟我聊起美國垮掉的一代詩人艾倫·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我想泡妞、出國、流浪,想聽搖滾樂、抽大麻,不過這一切都被這該死的軍營毀了!”

我拖著背包跟隨Behnam回到他在大不里士的朋友的臨時住所,住所背后還有一個中式?jīng)鐾な降慕ㄖ?。Behnam脫掉他那“該死的”的軍裝,換上牛仔褲和羽絨外套。他的朋友是個會計,從臉到胳膊都被茂密的毛發(fā)覆蓋,像還沒有適應(yīng)冰河時代的結(jié)束完成進化,而40天后,他也會面臨同樣的命運,不知道在什么鳥不拉屎的地方當上兩年義務(wù)兵。

在城里我們又重新開始搭車,這次便幸運多了,攔到一輛開往Khoy的老爺車,車看上去幾乎和年邁的司機先生同齡。

快樂的司機先生跟我說,雖然搭車是“Majani”(免費)的,但是要為他死去的父親祈禱,還要跟他同唱一首叫做“Ana”(媽媽)的歌。

車飛馳在灑滿金色陽光的群山之中,時而路過同樣被金色覆蓋的村莊和城鎮(zhèn),黃昏即至,司機先生隨音箱里的阿塞拜疆音樂舞蹈起來,我們一起打著節(jié)拍,他說他不僅精通Azari族的舞蹈,還能演奏傳統(tǒng)的樂器,說著便假裝彈奏起來。金烏沖破厚厚的云彩,又鉆進白雪皚皚的山中,消失不見了,醉人的景色伴隨著我們,公路筆直向前,路過清真寺、古堡和雪山,像穿越時光回到了多年前的天山。

Behnam一直在慫恿我改變主意,先勸我到Jolfa附近的Maku——那里有他的朋友,后來發(fā)現(xiàn)我不是很堅決,又連哄帶騙地叫我去他的家鄉(xiāng)烏爾米耶。計劃的改變也意味著我們將度過幾近瘋狂的三天,我們從Khoy下車,在黑夜里搭上大巴到達烏爾米耶。

“Duman!Duman!”

Behnam驚喜地打開車門,將路上一位提著公務(wù)包的瘦高的年輕人拽上出租車,年輕人也喜出望外,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故人。在匆忙地做完自我介紹后,我上下打量著這位頭發(fā)蓬亂、戴著金框眼鏡、下巴上留著小撮胡子、表情有點懵鈍的年輕人,像極了戲劇中的作家形象。

“這便是我向你提過的用波斯寫日本俳句(Haiku)的詩人——Duman!”Duman似笑非笑的,用蹩腳的英語開了幾個玩笑,抖著機靈,但仿佛沒有預(yù)料到這么快便要上場,顯得有些缺乏準備。

伊朗是一個戲劇化的國度,無論是在藝術(shù)還是生活中,無論是藝術(shù)家、詩人、演員,還是司機、歌手、漁夫,每種職業(yè)和身份的人都十分標志地、恰如其分地飾演著他的角色。

冷清的大街上看不到行走的人,墻上倒是貼滿著一個流行樂隊的海報,“該死的樂隊和該死的海報?!盉ehnam戲謔地評價了街道上的樂隊招貼,他憤世嫉俗的對象顯然囊括一切。

接著,他便帶我進入了意想不到的派對王國,我曾尋找過的不一樣的伊朗,竟在遙遠的烏爾米耶實現(xiàn)了。我們見了數(shù)不清的人,整晚都被奇幻的氣氛籠罩著,不斷更換著場地,仿佛這一晚沒有盡頭。

有義務(wù)介紹下派對中的主要角色,首先我們在一位叫做Mehdi的商人的辦公室里喝酒,而這幾杯酒似乎只是開場酒,打開自制的酒,展開了今晚的話題。Mehdi個子不高,臉刮得干干凈凈,周末也穿著整潔的休閑西裝,他是Azari族,曾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留學(xué),辦公室里掛著一張伊斯坦布爾地圖,連說波斯語時也帶有濃厚的土耳其腔調(diào),便被朋友們戲謔地稱為“Panturkey”(唯土耳其論者)。

Mehdi在土耳其留學(xué)的經(jīng)歷讓我覺得他比其他人多了幾分神奇色彩,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然而更詭異的故事是,一年后Mehdi的哥哥在一次狩獵活動中被人當做獵物打死了。

伊朗人Behnam的早餐

Amin和Sanaz提著蛋糕興沖沖地趕來,這一對同居的情侶在烏爾米耶大學(xué)讀醫(yī)學(xué)。Amin留著兩撇復(fù)古的土耳其式胡子,穿著修身的夾克,看上去十分的玩世不恭;而Sanaz則是個子不高的波斯女人,衣著性感,英文也是聚會的人里最好的。

Mohhamad是聚會里的一位冷笑話制造者,笑話也多以取笑他人為主。諸如:“兩只Chili(瓷器,又指中國人)相遇了,然后他們就碎了?!边€有一些通俗的身體笑話,令他一旁漂亮的妻子十分不堪。

只有當他講到他的專業(yè)——社會學(xué)時,Mohhamad才會變得格外嚴肅,但在一個過于嚴肅的社會里面,誰又愿意天天不快呢?

“Peyman在哪?”眾人忽然疑惑地問道,而Mohhamad卻故作正經(jīng)地回答:“在Ma Sa的家里!”(Ma Sa是伊朗最普遍的女孩姓名)這樣經(jīng)典的兩性笑話顯然是普世的幽默。

Peyman在聚會中途溜走,他便成為今晚最熱門的話題。Peyman是伊朗的少數(shù)民族庫爾德人(Kurdish),曾在大學(xué)里學(xué)習(xí)物理,現(xiàn)在是這座城市的排水系統(tǒng)工程師,他老是一本正經(jīng),所以也常常淪為聚會中被取笑的對象。

令我出乎意料的是文質(zhì)彬彬的Duman竟是聚會上最好的舞者和歌者,但是他熱情過后,便很快陷入了沉默——知識分子都一樣。提到女人,他總是說:“我沒有女朋友只有炮友。”說完又接著陷入另一番沉默之中。據(jù)說他經(jīng)常放朋友的鴿子,還總是在說:“別煩我,我他媽的在寫作!”

Duman出生在德黑蘭,十幾歲時隨母親前往烏爾米耶生活,她母親是這里有名的演員。他擅長寫日本的俳句,有時也寫一些關(guān)于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報道,他寫的東西容易令政府感到頭疼,所以也不怎么有名。金錢問題一直困擾著他,一年前他辭掉在工廠的工作,從事專業(yè)的寫作,為的是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但這一度讓他窮困潦倒?;蛟S,他的詩就是斯坦貝克(Steinbeck)所說的抗議文學(xué),而他又像雪萊所說的世界上未經(jīng)公認的立法者。對我而言,烏爾米耶就是巴黎,是詩歌、哲學(xué)、美酒和女人。

就這樣一直狂歡到深夜,音樂和酒精像是一針興奮劑,給寒冷的烏爾米耶帶來一絲暖意,但當火光四射后,又陷入無止境的黑暗之中……

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Amin和Sanaz出租屋的波斯地毯上,起床的時候已近正午,女房東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我,Amin還在呼呼大睡,Sanaz悄悄地走到Behnam面前示意他去開門,因為房東一直不知道她的出租房里還住著一個同居的女人。我實在厭惡激情后的寧靜,渾身上下像有蟲子撕咬著神經(jīng)。Sanaz為我們準備了豐富的伊朗早餐——大部分剩下的又原封不動地放回冰箱,我伸了伸懶腰,正準備今天哪兒也不去。

“‘老板’說我不用趕著回軍營了,準我多一天的假期!”Behnam說道。于是帶我到他姐姐的家中做客,在小城里有個外國朋友是頗為自豪的事情,又借到了姐夫的小汽車,載著我滿城的轉(zhuǎn)悠。一群人去了烏爾米耶的水庫——高山平湖下的雪白天地,人們開車到這里野餐、拍照,似乎一點也不畏懼寒冷。

我們還去了一個基督教堂,一座簡陋的四坡屋頂藍色小屋——似乎印證了托馬斯·默爾(Thomas Moore)的那句詩歌:“波斯人的天堂很容易搭建,有了黑眼眸和檸檬汁就能實現(xiàn)?!盉ehnam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對這樣的景點感興趣——瞧,這樣的宗教國家也能有異端存在,信仰基督教的伊朗人。教堂頂上是十字架,墻面上也繪著大大的十字架,房間里是耶穌與圣母的畫像和塑像,沒有人,我問Behnam那些基督教徒去哪了,他沒有回答我,走到門口的燭臺前點了一支蠟燭,在胸前劃了十字,又雙手合十地做了個佛教徒的手勢,以示自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

這里的基督教徒大多是亞美尼亞人、亞述人和少部分的波斯人。在20世紀初,這些基督徒曾為了躲避入侵的奧斯曼土耳其而集體逃離,今天這里仍然活躍著6個不同的基督教教派,但非穆斯林人口已經(jīng)減至4000人。

晚上,我被帶到步行街上去瞄Behnam所說的“白馬”(White Horse)——美女,不知他是否知道中文的白馬一般形容王子。他說他喜歡女孩的一切,喜歡她們的時裝、化妝品,喜歡尾行,但只是出于善意的欣賞。也許正是這些年輕人的荷爾蒙得不到釋放,所以經(jīng)常會壓抑自己的性需求,變成一些奇怪的舉動。

我們來到這條街上最有名的奶茶店——樣子像一個不出售酒精的酒吧,等老板Jarad下班,再開車接上Duman,Behnam才神秘兮兮地對我宣布今晚的主題是汽車派對。

四個男人坐在Jarad的車中,他是這場迷幻派對的主唱,而詩人Duman是派對的DJ和吟游者,而我是遠道而來的尊貴客人,也是派對的記錄者。

“神秘派對”中的伊朗人

這是一場絕對秘密的聚會,參與者都被要求緘口,任何錄像和不軌的舉動都是嚴禁的,每個人都要正視這是一場重要的成人禮,是自由的象征,至少對Behman來說是這樣。

車廂內(nèi)煙霧彌漫,像這座灰色的東方巴黎排泄出的煙圈,古老的建筑旁佇立著一排法國梧桐,隨光影搖晃,燈光反射到車窗上,成點點星芒。

“Cigare soorati, da ka tiasheji……”,伴隨著伊朗饒舌樂團ZedBazi的《Cigare Soorati》(粉色香煙),Jarad一邊瘋狂的加速,一邊跟著饒舌樂哼唱。Duman隨著節(jié)奏搖擺,用他自己發(fā)明的怪腔怪調(diào)吟唱。而Behnam此刻已在后座上陷入迷幻的狀態(tài)之中,仿佛正和一位“白馬”美女相擁入睡,沉醉在他年輕的夢境里。

他說想要奢華的生活,紙醉金迷、香車美女的世界,而Duman的作家夢,或許會隨著這座黑金王國的下沉,而永遠沉迷在黑暗之中??Х鹊甑睦习錔arad,說自己喜歡美女與旅行,伴隨他發(fā)音標準的波斯語說唱,也在萎靡中漸漸向龐大的波斯文明妥協(xié)。

而我,蜷縮在后座的角落,旅途中的疲倦已經(jīng)無法放大我的興奮。況且,我向來討厭任何一種失控的狀態(tài),我就像旁觀者一樣目睹他們到達另一層世界,一個從未企及的空間,那里沒有壓抑的情緒,任何事物都在有條不紊地緩慢運行。

回到Amin和Sanaz的房子,我便早早的睡去。翌日清晨Sanaz、Amin和Behnam鬼鬼祟祟地用波斯語談?wù)撝裁?,隨后,Amin告訴我昨晚睡熟后發(fā)生的事情,像是重構(gòu)了另外一個平行世界,從此讓我對在旅途中的熟睡狀態(tài)耿耿于懷。

作者在伊朗搭車途中

伊朗烏爾米耶郊外的水庫

我仍不死心,又到土耳其駐烏爾米耶使領(lǐng)館去問詢旅行簽證,被告知上一周已停發(fā),最后這一扇門也被關(guān)上,我還真的只能翻越高加索山,去格魯吉亞試試了。

當伊朗人陰陽怪氣地跟你描述這個奇怪的國度、未知的恐懼,表示你將會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時,卻再三地要求你熱愛伊朗,務(wù)必保證再回來。這一點上,似乎我們都一樣,只可以自我批評,但需要別人的贊揚。他們的信仰與邏輯是相悖的:優(yōu)秀的民族、糟糕的制度、敏感的公眾、狡黠的鄰里。至于什么時候可以為所欲為,什么時候必須小心翼翼,這個尺度是隨著時局變換不斷被人揣摩的,就像每日變化的美元對里亞爾匯率,是浮動的。

當自由被人們?yōu)E用,年輕的一代他們酗酒、泡妞、同居,或許隨著年齡的增長又開始反思這一切,經(jīng)歷成長的風(fēng)波之后成為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推翻過去,回歸那個本來不屑一顧的宗教上去。正應(yīng)了狄更斯的那句話: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與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jié),這是黑暗的季節(jié);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p>

失而復(fù)得

“先生!請您相信警察,這里是伊朗,您的行李會被找到的?!?/p>

站在路中央,我茫然不知所措,周圍是陌生的面孔,我不知道他們在議論什么,在叫嚷什么,或該相信誰,誰會幫助我。一張張臉孔從我眼前閃現(xiàn),期望從中能發(fā)現(xiàn)熟悉的那張面容,然后向我解釋這只是個誤會;或者希望一切都沒發(fā)生,尚且活在夢境當中,自己還在烏爾米耶呢,和朋友們嬉笑聊天。

這種感覺就像《The Alchemist》里的牧羊少年因在埃及輕信了別人,為了看炫目、漂亮的劍而丟失了所有的財產(chǎn),身無分文坐在路邊唉聲嘆氣。

人群像潮水一般的涌上來,我精神恍惚地仍希望自己也是看客,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我這里,像欣賞一出東方來的戲劇,觀眾們或迷惑或笑,讓我配合他們手舞足蹈,我卻哭笑不得,成為演出的主角,出盡了洋相。

我不能置身事外,糾結(jié)是要極力隱藏這件事、保護現(xiàn)場呢,還是要大肆宣揚,把事情弄大,再渲染悲傷的情緒,以博取觀眾的同情?在這一刻我已手足無措,腦中的念頭一閃而過——我只能回國了嗎?難道一切努力都將結(jié)束,我不敢相信的結(jié)局終于到來。

不一會兒警鈴響起,矮胖的警察從警車上走下來,拉著我要帶我回警察局報案。我欲哭無淚,拼命地搖著頭,因為還抱著一線希望,人們只是弄錯了,事情還沒有發(fā)展到這個地步,背包會自己跑回來。

我不止一次地想問自己:為何到這,為何搭車,這一切又為何會發(fā)生,在這舉目無親的Khoi?但是茫茫天地,仿佛只我孤身一人,不知道何去何從。

回想幾個小時前,Behnam和Amin帶著我在時尚靚麗的女人街做櫥窗窺視者,談?wù)撟蛱斓聂苁隆ehnam還在神游的狀態(tài)。隨后他們帶我到城外的高速道上開始搭車,在飛揚的風(fēng)沙中詢問了一輛又一輛,終于有一輛車答應(yīng)載我到Khoi。我們用中亞男人的方式互碰臉頰吻別,開始了各自的旅程。

伊朗搭車路過的清真寺

然而就在一個小時后,兩個穿軍裝的人上了車,其中一個男孩不太禮貌地跟我搭話,他理著寸頭,長著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長臉,臉上帶有一些牧羊人式的血絲,身上臟兮兮的,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沒有怎么理睬他,他轉(zhuǎn)而有些生氣,這讓我十分厭煩。就是這個只會講阿塞拜疆語的“軍人”,向電話中一無所知的Behnam承諾,說帶我搭另一輛車去Jolfa,并讓我放心。到Khoi后,我們換上了另一輛車,結(jié)果在Khoi清真寺的巴扎邊上廁所的間隙——他緊跟著我,確定我已經(jīng)進去——趁我不注意,迅速從我身后消失,連同司機、我的行李一起不翼而飛。

陌生的恐懼包圍著我,大腦開始無意識地向回奔跑,時間被定格在下午3點鐘,這期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清真寺、軍人、出租車司機、司機下車問路的理發(fā)店、搭上車的十字路口、前一個司機留下的電話號碼……線索在腦中一一閃過,但又立刻遁入冥冥的黑暗之中。

“我的包去哪里了?”我不禁呼喊起來,人群像螞蟻一樣地迅速聚攏過來,塞滿了十字路口。有的人在不斷模仿著我的說話,像一個壞掉的復(fù)讀機;有的人在幫忙聯(lián)系警察局,不到三分鐘,就聽到警笛的聲音,為防止人越聚越多,幾位警察試圖把我拉上警車帶離現(xiàn)場,而此時的我沒有任何值得信任的人,盡管他們反復(fù)地對我說:“你要相信警察。”

一開始的辦案過程是失序的。在臨近清真寺的一間糕點店里,警察展開了初步的調(diào)查,幾分鐘后,一位大學(xué)教授就被遣派前來充當翻譯,而我還在云里霧里的,這一切的速度都不得不讓我佩服伊朗警察的反應(yīng)能力。此外,店鋪老板、閑逛的司機、看熱鬧的人,你一言我一句,毫無秩序可言。我無奈的走到窗前,看著街上好奇張望的人們,一臉錯愕的小孩跳起來想要告訴我什么,而我卻什么也聽不到,隔著玻璃,隔著語言障礙,這個世界仿佛已對我隔音。

終于,教授從書寫潦草的字條中辨認出前一個司機的電話號碼,他示意大家安靜,喧鬧的糕點店頓然鴉雀無聲,大家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什么故事細節(jié)。撥通電話一陣連珠炮后,我、教授、巡邏警察、警衛(wèi)一同涌上了警車,前往我的上車地點偵查。人們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仿佛我并不是丟了行李,而是一名外國嫌疑犯,因此成為了眾人的焦點。

途經(jīng)第二個司機下車問路的理發(fā)店,我仿佛記起來些什么,忙讓警衛(wèi)停車,下車詢問理發(fā)店的老板,他卻和我一樣一無所知。重新回到車上,警察突然接到電話說那個“軍人”找到了,和司機正在逃亡邊境的高速公路上,警察會在高速的出口將他們截獲,讓我先回警局原地待命。此刻距離案發(fā)僅過去了不到一個鐘頭。

我不太愿意相信,教授在一旁不斷地鼓勵我要對伊朗警方有信心:“伊朗的警察無所不能”,我知道這只是給受害者增添安慰罷了,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案件都會不了了之,何況還是在Khoi這樣的小城。丟掉的一切讓我心灰意冷,我迅速地陷入到一種“我是誰,來自哪里,將去向何處”的思辨之中。

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讓我大為驚訝。

到了警局門口,我的行李正七零八落的地橫躺在地上,鏡頭蓋被掀開,上面都是污泥,衣服散落一地,而電腦也被扔在一旁。正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時,更蹊蹺的事情發(fā)生了,兩張熟悉的臉孔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Behnam的兩個表弟從烏爾米耶趕了過來。他們?yōu)楹芜@么快出現(xiàn)在這里?驚慌中的我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或許不僅僅是過了一個小時而已。失而復(fù)得的心情,加上見到故人的情緒,暫時地給我打上了一針鎮(zhèn)定劑。

伊朗搭車的沿途風(fēng)光

伊朗警察局的構(gòu)造和國內(nèi)不太一樣,荷槍實彈的士兵把守著門廳,接著是一個空曠的辦事大廳,大廳里有一排椅子——通??街右煞浮蛶纵v停放著的摩托車,四周分布著辦公室、淋浴間、食堂和廁所。我被帶進了辦公室,開始正式登記報案,并陳述事情經(jīng)過,Behnam其中一個上大四的表弟幫我充當翻譯。檢查失物后,發(fā)現(xiàn)還是少了十幾樣?xùn)|西,不過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我曾經(jīng)丟得一干二凈。讓我感覺事情頗為離奇的是,據(jù)說我的這些行李是被一位騎摩托車的陌生男子丟棄在警察局門口的。

然后便是幾個小時漫長的等待,不同的人從身邊走過,重復(fù)地詢問著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中間有佩槍的巡警、穿著便衣的長官、前來辦事的外人和畢恭畢敬的警衛(wèi)士兵,他們閑聊著我聽不懂的語言,讓我感覺多余。在中國,有些年輕警察通常會對外國人問上一大堆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他們通常是出于好奇,顯得缺少經(jīng)驗,而這里的警察似乎什么也不用問,他們仿佛通曉一切。Behnam打來電話安慰我,并且再三確認了我的相機是否丟失,說千萬別在警察面前提他們在烏爾米耶干的那些事,也不要給他們看任何的照片。

究竟我該相信教授的話“伊朗的警察無所不能”呢,還是應(yīng)該聽從Behnam所說的“伊朗的警察無所不做”?

這二者看似一樣,但后果對我而言卻截然不同,前者意味著他們將找回我丟失的所有物品,而后者卻意味著即便他們找回了這些物品,也不一定會歸還給我,并且這些物品的出現(xiàn)還有可能給我?guī)砺闊?/p>

我在忐忑不安中熬到了晚上9點,距離案發(fā)時間已經(jīng)過去6個小時,Behnam表弟告辭了,值班的警察也下了班,空蕩蕩的警察局里只有掛鐘在徹夜值守著。警衛(wèi)士兵給我端來食堂的茶和飯,我才想起我連午飯都沒有吃。茶足飯飽后,我開始有精力構(gòu)思事情的整個過程,在我行李丟失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從我得到的有限信息中能至少分析出三個版本:

1、出租車司機和“軍人”竄通一氣,行李得手后竄逃到另一個城市,因為高速上密布的電子眼而被警察截獲,但我的行李已被分贓,剩下沒用的被拋擲到荒郊野外。

2、出租車司機和“軍人”還在Khoi,因為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而心虛,懼怕東窗事發(fā)遭到報應(yīng),遂讓家人將我的行李送至警察局。

3、警匪一家,是警察拿走了我的行李,檢查其中的電腦、相機、移動硬盤等特殊信息,以確定我沒有做出不軌的舉動。

但三種可能均有無法解釋的部分,第一個版本無法解釋為何我的大部分行李會立刻出現(xiàn)在警察局;第二個版本可能性雖大,卻因推翻了第一個版本的出逃事實而顯得不夠真實;第三個版本是來自微博網(wǎng)友的陰謀論揣測,是警察的慣用手段,也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隨后,我被送至一個負責(zé)接待外賓的國際賓館,在說了我的遭遇后,好心的老板給我安排了免費的套房。大堂坐著一些土耳其人,還見到許多韓國商人。最近Khoi有一個招商會,或許是這個丁點大的小城破天荒的大事情。賓館大堂的陳設(shè)不算豪華,但房間里卻別有洞天,第一次住進可以謂之為賓館的地方,讓我暫時的從驚嚇中緩解過來。一覺睡到天亮,可睡眠質(zhì)量并不高,小睡將夜晚分割為無數(shù)的片段,其間噩夢不斷,尚且心有余悸,只想盡早離開這里,也無心享受溫馨舒適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10點,前臺打來電話說警察來了,我匆忙收拾好行李,防止遺忘又再次檢查了一遍——因為失而復(fù)得而懂得了珍惜。跟隨一位肩章上三朵花的警察前往警察局,開車途中他告訴我剩下的物品也都找到了。我松了一口氣,沒有顯露出任何興奮的神情,我想我是太累了。車窗外面下著雨,整座城市濕漉漉的,像一座中國南方的小鎮(zhèn)。

到了警察局,偷我東西的男孩就坐在大廳里,警察說他是個冒牌軍人,穿著偷來的軍裝。他的叔叔和父親也來了,開始我并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存在,但隨后便知他們的作用舉足輕重,不知道等待這個男孩的將是何等的命運。

警察陸續(xù)拿來我丟失的物件,并讓我在列表單上一一簽字:移動硬盤、攝影傘、頭燈、SD卡、讀卡器、瑞士軍刀、插座、拖鞋……連我沒記起來的都找到了,只有背包罩、香水等一些小物件沒找到,警察皺了皺眉頭,問我大概值多少錢,我隨口一說50美金。我以為案子可以結(jié)了,連聲謝謝,準備離開。警察叫來一胖一瘦的兩個士兵,囑咐了一番,又對我說還不能走,得跟他們?nèi)ヒ惶恕?/p>

Khoi的黃昏

雨雪交加中,我同小偷一起被士兵帶到Khoi市法院。開始我并不知道這是法院,直到最后也沒人向我解釋究竟讓我來做什么——從昨晚過后就再沒有人會講一句完整的英語,但我看到熟悉的天平圖案在建筑上高懸著。進法院前需要寄存私人物品,士兵見我有些踟躕,無奈地用肢體語言示意讓我放心——“這是法院”。在德黑蘭見過大門緊閉的司法部,沒想到還有機會親臨伊朗的法庭,建筑內(nèi)部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莊肅,每個房間里都掛著霍梅尼不同時期的照片,居高臨下的凝視著眾生。

這里沒有閑人,所有人都很急躁。送茶的侍者出入其中,似乎茶水比桌上的案件更為重要。

法庭房間像一個個密室,穿黑袍的婦女、穿軍裝的警察、穿西裝的男人和穿囚服的嫌犯并排坐著,如果只按照龍伯羅梭的天生犯罪人學(xué)辨別體貌和顱相特征,則很難將犯罪嫌疑人從人群中區(qū)分出來,因為他們對于我來說都是一個模樣——伊朗人。況且有的嫌疑人身上并沒有囚服,和警察面面相覷的拷著,臉上也沒有懼色,更讓我難以分辨。倒是我的表情顯得錯愕和不適,并且坐立不安。不時有人過來嚴厲地責(zé)問我身邊的胖瘦士兵,大概是說這是伊朗法院,是經(jīng)誰的允許將我?guī)У竭@里的。士兵爭辯了好幾次,像做錯事的孩子般一臉無辜。

又是一場漫長的等待,冰凍的大廳顯然是比刑罰更殘酷的懲罰,一位女士登記了我護照上的姓名和國籍,輾轉(zhuǎn)了幾個房間,會晤千人一面的官員后,終于正式開庭,見到表情嚴肅的法官,穿一身素色的西裝,瘦長的身子看上去無比威嚴。審判桌上并沒有電腦,只有一沓沓像是永遠處理不完的文件,霍梅尼的照片被掛在房間的右上角,像在盯著永遠有罪的人們。

法官歪著頭、用嚴厲的語氣訊問著偷東西的男孩,手上的鋼筆哧哧地勾畫著,不一會兒便寫完滿滿一頁,比高效率的作家還迅捷。當問到我是否有翻譯時,我搖搖頭,他也沒繼續(xù)再問。整個過程近持續(xù)了15分鐘,男孩上前在訊問筆錄上簽字、按手印。

走出了法庭,整個過程讓我覺得匪夷所思,這里既不像警察局,也不像印象中的檢察院和法院。我和男孩并排坐著,我們的身份卻截然不同,我很好奇他將受到怎樣的懲罰,依照傳統(tǒng)的伊斯蘭教法,男孩或許會被斬手,我甚至像個患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受害者,開始擔心起這個臉上有著紅暈、棕色眼睛、表情無辜的男孩,他那張?zhí)焐缸锶说哪樋讜粫⒊蔀槲矣肋h的夢靨和愧疚?

男孩的叔叔一直在法庭外忙前忙后,到男孩耳邊嘰里呱啦地說了很多,讓我感覺事情的進展可能將會出乎我的想象。他進了法官辦公室,出來后急沖沖地對我比劃出“2”的手勢,我搖搖頭不知所以然,然后他憤怒地沖出門去。

我再次被喚進法庭,整個房間里只剩下我和法官兩個人。中途男孩的叔叔鬼頭鬼腦地走進來,將50美金遞到法官手里,然后迅速關(guān)門出去。法官放下傲慢的表情,微笑著勸我如果我能接受這50美金,所有的事情就都解決了。當看到我疑惑不解的神情時,法官也立刻緊張起來,開始用生硬的英文向我解釋,給我施加壓力,原來他只是裝作不通英語。我陷入到謎團之中,怕夜長夢多,只想快點做個了結(jié),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上前接受了這張50美金的紙幣,法官向我伸出了手。

男孩的家長早已候在門口,當看到我手上的錢,都松了一口氣,一一向我握手感激,我才正式的認識了他那穿著一雙滿是污垢的鞋、眉頭緊鎖的年邁父親,和那位人前馬后、出了不少力的叔叔。最終結(jié)果竟然只是罰金,看似對大家都不壞,男孩家里賠償我50美金的經(jīng)濟損失,但我受到的驚嚇顯然不能得到補償。憨憨的胖士兵將男孩的手銬打開——他重獲自由了。男孩叔叔塞給胖士兵一小沓“霍梅尼” ,悄悄說了幾句后一家人興奮地推門出去,留下一頭霧水的我。

我回憶起閱讀過的現(xiàn)代伊斯蘭法律,嚴刑峻法時代早已過去,以注重調(diào)節(jié)的家庭法為主,只有教長無法解決的糾紛才訴諸法院。我和男孩之間并不存在可以調(diào)解的教長,所以付諸了法律程序,最后的結(jié)果也是以頗具意味和“人情味”的罰金。

在此,我滔滔不絕的表述完冗長的事發(fā)、調(diào)查、庭審經(jīng)過,這其中還有很多細枝末節(jié)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搞清楚,但結(jié)果卻是兩廂情愿的,男孩獲得了自由,我又能上路了。此刻警察局里的人和我都熟悉了,每個人爭先恐后的向我展示他們僅會的幾個英文單詞,開伊朗人最喜歡開的玩笑——某人的父親來自巴基斯坦或阿富汗,他的母親是中國人。緊張的情緒在一陣低級玩笑后結(jié)束了,他們也卸下嚴肅的表情,似乎對我的讓步覺得滿意。

故事到這里還沒有結(jié)束。和警察們告別,我被一個中年警察送至車站,雨依然下著,車站里并沒有通往Jolfa的班車。走出車站,我被出租車司機們騷擾了,他們將我背包里的拖鞋拉出來,取笑我、讓我惱怒,不過這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迅速逃離了這堆人,前往通向Jolfa的十字路口開始搭車。此刻,已經(jīng)大雨滂沱。

過了一陣,一位停在路旁要去Kalisa的戴眼鏡的司機答應(yīng)載我一程,不過隨后他便對我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他英文不佳,故打電話給朋友,他朋友并不相信我說的鬼話,什么搭車環(huán)亞旅行,什么在伊朗被盜,這多么像虛構(gòu)的故事情節(jié)啊,也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些事情會在我身上發(fā)生。電話里他的朋友厲聲地喝斥我:“我不相信你的鬼話,你不是來自中國,你是一個騙子!”

“我真的沒有騙你,我可以出示我的護照?!蔽椅枚伎炜蘖耍緳C表情開始變得可怖起來,他奪過我的護照,跟朋友說了幾句,我又聽到電話里幾聲“騙子”的喊叫,歇斯底里,司機轉(zhuǎn)頭對我說:“你是一個騙子!”他不再聽我解釋,大雨中他將車瘋狂加速,來到了Jolfa和Kalisa的分叉路口,這里有一個檢查亭,他把我鎖在車內(nèi),叫來了警察。這一刻,我真的覺得我是一個騙子,至少是一個會騙人的小說家。

警察打了一通電話,證實了我的身份,但司機沒有再讓我上車。后來,我搭到了一輛前往Jolfa的臟兮兮的貨車,車上三個彪形大漢,抽著煙,將我夾在中間。他們是電影里那種惡棍的形象,我們沒有語言可以交流。管他們是誰,我已走上不歸路。

往Jolfa的路是泥濘不堪的土路,車在高原上寂寞的行駛著,遠處是巍巍的雪山,讓我感覺又回到了西藏。經(jīng)過一個都是廢棄石屋的村莊,路沿著山腰行駛,越走越窄,完全不見人煙,我開始擔心他們會在某個地方將我殺人卸貨,他們手舞足蹈地比劃著,直到我又重新看到了高速路和城市,仿佛新生一樣。

跨越高加索山的伊朗貨車

伊朗阿塞拜疆族的漁夫

來到Hadiy shahr和Jolfa的路口,告別時這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突然露出了一絲笑容。幾個漁夫在路邊搭帳篷賣魚,路邊拴著一條金灰毛發(fā)的獵狗。人們沖我笑笑,或許發(fā)現(xiàn)了我的灰頭土臉。四周都是漂亮的雪山,而我已沒有心情用更多的辭藻去形容它們。西沉的太陽在廣袤大地上灑下濃郁的色彩,壯烈、美好。我已無心再回頭,之后的搭車我得格外小心,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步入一條亡命天涯的路。

Jolfa終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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