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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明110周年:一部《影武者》,讓他重回創(chuàng)作巔峰

撰文 | 瀝青
編輯 | 萬桑何
1# 壯志
“男兒隨夕陽隕落的永恒哀嘆。”


武田遇襲的段落中,夜色靜謐下的京城,如同理想本身的實體化佇立在那里,眾將士已經(jīng)兵臨城下,破城指日可待。整體氛圍的主題雖然是“靜謐”二字,卻在音效中格外突出了火炬燃燒時的聲音。畫面中城池巍峨矗立,士兵們配合尺八的吹奏顯得格外放松,勝利已經(jīng)唾手可得,仿佛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燃燒的火炬卻成為整個場景中力量匯聚的中心,使得氣氛變得極富層次感。正在眾將士與觀眾一同陶醉的時刻,槍聲和隨之而來的一片騷亂將之前建立起凝神靜思的氛圍打碎,鏡頭緊接著是報信兒的快馬在荒原上奔馳。沒有一句臺詞,卻將敘事、懸念、留白充分包裹在一分半鐘的段落里。不破不立,這種在“立與破”的關(guān)系中建立起的影片節(jié)奏,如樂譜中的切分音,變化無常卻流暢自然。

2# 副本
“揭示人類在歷史長河中存在的本質(zhì)性問題?!?/p>

波德里亞在其著作中談到當今社會乃至未來社會發(fā)展中的一種圖景——在擬像和仿真的事物大規(guī)模被類型化復制的時候,我們的生活就被其全面包裹其中,從而擬像和仿真全面取代了真實和原初的自然,世界因此被全面擬像化了?!队拔湔摺返牧硪粋€主題或可說是在利用這個故事藍本來對擬像和仿真進行一次哲學性的探討,試圖從中揭示出我們?nèi)祟愒跉v史長河中存在的本質(zhì)性問題。

作為強盜的影武者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未曾在影片中出現(xiàn),這種文本上的技巧,映射出其自我身份對于一個具體體制的非重要性。也就是說,其真實的“自然”之我被謀殺,成為一個物化的可被利用的容器。在這個基礎(chǔ)上,影武者才從理念中成為可能。在其扮演武田信玄之初所獲得的策馬揚鞭、一呼百應的快感迅速消失以后,強盜內(nèi)心的自我隨著夜的到來,牽引著他如夢游一般去偷盜那藏尸大甕中想象的金銀島。當燭火照亮甕中的瞬間,那死后依然威嚴不減的“偶像”,擊潰的是強盜對于整個世界的認知系統(tǒng),死亡和強烈的對自由意志的渴望在一個封閉的罐子里彼此照面,正如草雉素子(《攻殼機動隊》中的異體特工)最終面對著無數(shù)自我的擬像時所引發(fā)的茫然,拋入鏡湖中的石塊在意識層面產(chǎn)生漣漪,引導出關(guān)于自我存在的質(zhì)疑——“我”的存在是由“我”的意志存在所天然決定;抑或“我”本并不存在,只是因為這軀殼中填裝了所謂“魂”的意志,“我”才成為那個“我”?然而意志的形成又是從何而來?是否可以通過模擬改變原本意志的存在從而形成新的意志?這些問題將強盜壓倒,所以在他見到那具與他一模一樣的尸體時,之前愿意成為影武者的他再也不能安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其后影武者觀看能劇的段落里,舞臺上的演出和影片主題形成了一次巧妙的互文。能劇演員在表演時往往頭戴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具,其身體動作也盡量表演出那種僵硬的木偶感,這種戲劇中將演員完全向人偶形態(tài)模擬的審美趣味,在日本發(fā)揮到了極致。日本人對于人偶的迷戀甚至可以上升到一種形而上的哲學觀念中,即所謂模擬的虛假在深層次的審美中比寫實更接近于內(nèi)在的本源。當舞臺上的人物帶上沒有表情的能劇面具,肢體動作也如牽線木偶般舞動,其演員的本我就已經(jīng)消散在無數(shù)程式化動作規(guī)范之中。演員的自我一旦放空,那么他所演繹的人物之魂便可附身其上,使得方寸舞臺擁有無限大的歷史空間。觀眾沉浸其中,并不在乎那形式上的“做作”,而是徹底遺忘現(xiàn)實中所處的時空,隨著賦予靈魂的人偶內(nèi)部的情緒變化而起伏。這種延展性極有可能來自于古代戲劇的源頭——巫術(shù)儀式,在借助一定劑量的致幻劑(如酒精、毒蘑菇等)情況下,將參與巫術(shù)儀式的全體部落成員帶入一個理念性的精神時空,形成團結(jié)統(tǒng)一的部族意志。擴展來說,武田家族在武田死后執(zhí)意需要一個影武者來替代武田信玄的真身,不就是一場為了維系整個家族核心理念的大范圍巫術(shù)表演么?

3# 招魂
“所謂的文明、觀念和抱有信念的人,
是如何在一片荒蕪的空白中脫穎而出的?!?/p>

幸運的是,君王雖然已經(jīng)逝去,但其留下的巨大精神遺產(chǎn)依然被整個家族所繼承,這份遺產(chǎn)通過旗幟上飄揚的理念所流傳?!凹踩顼L、徐如林、掠如火、不動如山”,幾個來自于《孫子·軍爭》中的大寫口號逐漸深入灌注在強盜內(nèi)心的時候,影武者才真正產(chǎn)生了從形似到形神兼?zhèn)涞馁|(zhì)的轉(zhuǎn)換。但是當另一種意識強行侵入一個載體的時候,在其靈魂深處必定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折磨。強盜的夢中,武田信玄的真身從大甕中一躍而起,巨人般向他走來。如同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將蒼白虛弱的自我打回原形。這個渺小的自我在絕望中不停奔逃,但當武田信玄轉(zhuǎn)身棄他而去時,他又回頭追逐,終于失散,茫然、沮喪于荒蕪之境。夢中所展現(xiàn)的意境是極具現(xiàn)代性的,甚至可以說是《等待戈多》的一種變體,這種自我意志的喪失與重構(gòu),就是人從混沌中脫胎的原始力量。

武田家族的“魂”始于戰(zhàn)爭,這如系統(tǒng)病毒般侵入影武者內(nèi)在人格的理念能否成功替換他原來的自我,還得回到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考驗。戰(zhàn)爭這種大規(guī)模組織起來暴力行為,從根本動機上來說是對某種意識共同體的強行推行或防衛(wèi)性保護,它是人類對于自我認知的大型招魂儀式。在這場儀式中,戰(zhàn)死的將士就是獻祭給理念的犧牲。

在這場戰(zhàn)爭戲中,有一段影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長鏡頭。在這段 2 分 10 秒的長鏡頭中,攝影機先是底機位拍攝一片荒蕪山頭上,滿是戰(zhàn)士的尸體和夕陽下被風卷起的塵埃。隨著一隊人馬從畫面右方舉著大旗上到山頭,尸體、雜物被清理,然后將如咒語般的“疾如風、徐如林、掠如火、不動如山”大旗狠命插到地上,接著更多的人聚集過來,直到“山”字旗打出,一群騎兵簇擁著影武者站在山頭向戰(zhàn)場全局望去,整個鏡頭方才結(jié)束。這看起來完全違背正常觀影節(jié)奏的“冗長”段落難道是一次技術(shù)上的失誤敗筆造成的?恐怕下如此判斷是過于輕浮、無知的。一個連續(xù)完整的時空流程,所意圖傳達的是赤裸、未經(jīng)剪輯的概念。這一影像呈現(xiàn)的景觀學概念,翻譯成文字語言就可以讓解讀者非常輕松的發(fā)現(xiàn)其寓言特性。這個寓言就是在敘述所謂的文明、觀念和抱有信念的人,是如何在一片荒蕪的空白中脫穎而出的。反過來說,這世界本就是“烈風吹過荒蕪的山嶺”一無所有,因為有了一隊人馬所信奉的某種理念,才誕生了所謂“人”存在的概念。

4# 悲歌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p>

大雨中迎面走來的勝賴自信滿滿,周圍的人為他打傘小心翼翼伺候著。在同一鏡頭內(nèi),與其擦肩而過的影武者,渾身濕透、瑟縮,幾個滿臉橫肉的打手一般的人物圍著他、驅(qū)趕著。勝賴對于曾經(jīng)父親的扮演者甚至連看都不屑去看一眼。這假武田的驅(qū)趕戲安排得如此讓人動容,一來(勝賴進宅)一去(影武者被驅(qū)逐)看似去偽存真(假武田被戳穿離開,真繼承者勝賴登基入宅),實際上從理念到情感都在控訴著庸人短視和愚蠢。武田家族親手將代表自己核心家族之魂且已經(jīng)訓練成型的影武者驅(qū)逐,卻迎來一個對父親充滿偏見甚至恨之入骨的所謂“真兒子”,命運注定的衰落,在這場悲劇中任憑怎樣呼嗥都無法挽回。

又是明朗的藍天,又是一次生離死別。和武田信玄之死一樣,白云在高處懸停,仿佛神選定了合適的日子。風、火、林三軍總頭領(lǐng)騎馬站在即將開始送命的屠場上,吟誦最后的道別,將手中長矛高高舉起交疊,最后一次迎著太陽宣誓!仰拍的機位將人物完全置身于藍天白云的背景之中,這段戰(zhàn)前的離別將整個情緒燃燒起來,在如海洋般純凈蔚藍的秋日天空中飄揚,那種熟悉的日本特攝片中才能見到的豪邁抒情竟放置在徹底毀滅之前,有一種濃烈的荷馬史詩似的英雄主義浪漫悲情。
當一隊又一隊向前沖鋒的騎兵倒在織田信長火槍齊射之下,死亡露出它最恐怖的吃人之口將失敗者嚼碎。慢鏡頭下,垂死的生命不停放大著生死交界線人的渺小和痛苦。原本在一旁觀戰(zhàn)或可保存性命的影武者,忽然發(fā)瘋一般沖入戰(zhàn)場舉起長矛向著敵營沖去。是的,經(jīng)歷了這一生的跌宕起伏,他再也不是原來的強盜,此時的他早已經(jīng)和武田家族融為一體,或者說他已經(jīng)成為新的武田信玄,不論是被利用或者被驅(qū)逐,他已經(jīng)擁有一顆武田信玄的心和一個武田信玄的魂。此時的影武者就是武田信玄本人,或者他就是經(jīng)歷了日本電影半個多世紀,在變革中風雨飄搖后黑澤明自我的化身。
排槍響過之后,指揮椅上空空如也,只有風狂卷著沙塵將失敗的恥辱送給早已逃跑的懦夫。

回到影片的開始——“舞臺”漆黑、空曠,一個又一個帶著“理念”的軀殼相貌如此相似,他們討論、爭執(zhí)、不歡而散……舞臺依然漆黑、空曠,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歷史和人生大抵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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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黑澤明110周年:一部《影武者》,讓他重回創(chuàng)作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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