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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丨張忠偉:救人于命懸一線,我無上光榮
原創(chuàng) 唐曄 曄問仁醫(yī)
人 物 介 紹
張忠偉,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yī)院重癥醫(yī)學科(ICU)主治醫(yī)師。

在臨別的時候,他突然說了一個故事,又把我拉回那個戰(zhàn)疫現場。
其實,那是他第三次重返公衛(wèi)中心那個熟悉的病房。一天之前,他已經和所有的戰(zhàn)友、同事告了別,卸下了白色鎧甲,留下了滿滿的祝福,甚至還灑了幾滴動情的熱淚。他的心事全都了結了,管理的那一例重癥輸入性患者,已經度過了危險期。觀察了3日的患者,病情穩(wěn)定,拔除血透置管,宣告CRRT治療任務就此結束,接下來是妥妥的治療,然后病愈、出院。
“星期五接到公衛(wèi)中心醫(yī)學科通知,周六結束應急病房工作,開始進行醫(yī)學觀察。周六上午,我和大家告了別就去防控樓,剛剛住進去才一天,還沒好好整理一下行李,公衛(wèi)醫(yī)務科又來電話了,說是這位患者發(fā)生了感染,炎癥因子再次升高,需要緊急CRRT治療?!?/p>
星期天的太陽明亮而耀眼,隔離僅一日,未曾體驗脫下戰(zhàn)衣的感覺,又再次身披鎧甲,緊急歸隊。
他坦言,如果平時操作只帶了一層手套,而且不用如此冗繁復雜的防護情況下,留置血透置管是一件非常輕松的事情,最多十來分鐘的操作。
“由于患者病情反復,需要留置血透置管以及靜脈輸液管理,對我們來說,這是一次巨大的考驗——操作時需要戴三層手套,穿著全套防護,手上的敏感性是非常差的,基本上找不到任何感覺。我們4位醫(yī)生加3位護士,在鏖戰(zhàn)7小時后,才順利留置好血透置管以及PICC置管?!?/p>
我多次腦補這個畫面,患者躺在病床上,他們根據解剖位置,給患者擺好穿刺體位,找到最佳的穿刺角度。操作者及助手,有人蹲著身子,有人彎著腰,整個操作過程從下午1點開始,持續(xù)到晚上近9點,才將兩根置管順利留置好。
“止不住的汗水從頭發(fā)一直流到腳上,近8小時的缺水以及操作,使我感到極度勞累。不過,在補充了水分和能量,跟團隊匯報患者情況后,壞情緒都煙消云散了,這是我唯一一次感到極度疲憊?!?/p>
這件事,讓他對團隊心生感激。這樣的硬仗,不離不棄,毫無怨言,五個從腫瘤醫(yī)院ICU出征的醫(yī)護團隊,抱成一團,克服了種種困難,“她們,都是我的生死姐妹?!彼f。
他始終開朗地笑著,一臉真誠,還帶著靦腆,我能讀到西北小伙子身上與生俱來的厚道和質樸。我尤其欣賞他在那段日子的表現,在他看來,五大重癥醫(yī)學團隊猶如華山論劍的五路頂尖高手,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而他自己,則是背著寶劍,游走于大俠身邊的小俠客,打雜、聽講、學道、觀察、揣摩,一不留神,發(fā)現武功大進,跳到半空里,手腕一抖,居然可以多舞出兩個漂亮的劍花。
“其實,收獲最大的,還是勇氣、信心,還有這件白大褂的光輝?!彼f。

臨危受命
唐曄:張醫(yī)生,請問您是什么時候接到出征上海市公共衛(wèi)生臨床中心的通知?
張忠偉:2月19日晚上7點,我接到醫(yī)務科領導的通知,說是準備一下,次日一早啟程,替換公共衛(wèi)生應急病房的一位血液凈化醫(yī)生。我心里一陣莫名激動,有一種聽到凌厲的沖鋒號,就要端起槍上陣地的激動。事實上,早在一個月前,武漢封城沒幾天,我就有了這樣的激動,甚至是沖動——我向組織上主動報名前往武漢,因為在我們重癥醫(yī)學界,我的不少同行,朋友和老師們早已經開拔,有中山醫(yī)院重癥醫(yī)學科的鐘鳴主任,華東醫(yī)院的吳志雄主任等,他們奔赴疫情最嚴重,也是國家最需要的地方。當時,我想去武漢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報完名之后,一晚上失眠,但是等了大半個月都沒消息,以為沒戲了。沒想到很突然,臨危受命,可以去打仗了,很興奮。
唐曄:有沒有一點忐忑不安呢,畢竟面對的是未知的病毒?
張忠偉:有一點,但不至于恐慌,從各方途徑得知,只要防護得當,感染的危險還是可防可控的。那時候想的最多的是,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
唐曄:您作為重癥醫(yī)學科的醫(yī)生,任務是什么?
張忠偉:評估所有的CRRT患者的治療方向、模式,以及配合其他的團隊,把CRRT的新冠肺炎病人管理好,直至陪伴他們順利出院。CRRT也就是連續(xù)性腎臟替代治療,是指一組體外血液凈化的治療技術,是所有連續(xù)、緩慢清除水分和溶質方式的總稱。我們在公衛(wèi)中心開展的CRRT工作,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大家熟悉的“血透”,即對水和內環(huán)境的平衡;二是對炎癥因子的清除,這樣可以有效控制患者的全身炎癥反應,減少其對呼吸的影響。
唐曄:那么,您的工作重心是什么呢?
張忠偉:我們屬于輔助治療團隊,這里一共有5個重癥醫(yī)學團隊,血液凈化的病人是分屬于不同的治療團隊。我的工作首先要明確患者是否需要治療——需要評估的內容很多,借助不同的設備評估患者的液體出入量,檢驗檢查結果,與各治療組討論決定患者是否需要血液凈化,以及治療目標,治療時長,輔助藥品應用劑量,商定完一切后,告知護士整個治療計劃。
唐曄:第一次去,您的壓力在哪里,收獲了什么?
張忠偉:我沒有感覺到太大的壓力,與平時工作相比,只是面對的疾病不同,工作地點不同,需要更加注意個人防護問題。相比壓力,我覺得收獲更多,非常珍惜,非常開心。
坦率說,對于還處在醫(yī)學起步階段的我,第一次直面一個新發(fā)的疾病,和上海重癥醫(yī)學界這么多大佬、同道們在一起戰(zhàn)斗,無論如何,都會有收獲。比如,CRRT的患者是分屬于不同治療組的,跟著不同治療組的主任去查房,能夠體會到他們對于患者管理的不同的側重點——何時干預,如何干預。每個主任都有不同的觀點,聆聽他們的觀點,自己再斟酌與提煉,結合腫瘤醫(yī)院自身的特點,將來可以用到我們患者身上的。如此難得的機會,以至于第一次出征結束的時候,我都有些戀戀不舍了。
2快樂源泉
唐曄:說說第二次出征吧?
張忠偉:我第一次在公衛(wèi)中心待了十六天,隔離兩周后又回到腫瘤醫(yī)院自己的科室上了兩天班,3天29日,再度披甲上陣,一直到5月4日,得勝收兵。這次責任更重了,把之前一位CRRT醫(yī)生完全替換出來了——第一次的時候,他起著主要作用。經過十六天一起戰(zhàn)斗,他認可了我的能力,把這項任務完全交棒給我了,這一回出征,本土病人已經接近于收官了,患者多為輸入性的病例,我有幸參與到一例仁濟醫(yī)院重癥醫(yī)學團隊的危重型輸入患者的救治工作中。
唐曄:印象為何如此深刻?
張忠偉:這是我唯一一例從頭至尾一直參加的危重患者救治,對疾病有了一個系統(tǒng)的認識?;颊呤且晃?6歲的老先生,是從美國回來的寧波人,有一些基礎疾病。有基礎疾病的患者,容易轉為重癥疾病,老人有糖尿病、高血壓、腎臟病。老先生轉入應急病房內的時候,就表現為呼吸極度窘迫,過度炎癥反應,很快就給予呼吸機輔助和體外膜肺治療。針對患者的病情,我們選取了可以吸附炎癥濾器,控制炎癥反應的同時還能有效清除水分子。這位老先生,在多學科團隊——仁濟重癥團隊,ECMO團隊以及CRRT團隊的共同努力下,終于脫離危險。
在這次治療中,我們采用了肺阻抗成像的技術,來了解患者肺部的情況,完全顛覆了教科書上的一些知識。我在這次任務期間,也像一塊海綿一樣,努力學習,消化、吸收新知識、新技術,而這也是我工作之余很大的收獲。
唐曄:看得出,您很快樂,這種快樂源自于哪里呢?
張忠偉:源于我對未知的好奇,想去了解它,動力就在于,我想盡最大可能救治患者,即使真的無力回天,我也一定要知道導致這個結局的原因是什么,反思哪一步沒有做好,下一次就會是一個進步——進步就應該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快。而這些思考,全都是基于臨床對生命的本質探索。

唐曄:這次參戰(zhàn),遇到不一樣的團隊。戰(zhàn)友、同事、同行如何評價您呢?
張忠偉:我是一個隨和、開朗、活潑、好動的人,有我在,團隊的氛圍就比較活躍(笑),而且,我也很愿意和其他單位的同事打成一片,他們也愿意把我當成自家人。比如,仁濟醫(yī)院重癥醫(yī)學科的皋源主任從不把我當外人,對我非常信任,臨床上也會給我一些關鍵的指導,而我也用自己過硬的專業(yè)素養(yǎng),為咱們腫瘤醫(yī)院長臉了(笑)。
唐曄:關于同行的認可,您舉一個例子?
張忠偉:好的。CRRT患者,很多都是容量管理,就是要管理好患者體內的水。水的管理知易行難,這個過程是不斷變化著的,需要我們每6至8小時對危重患者做一次評估調整治療策略。這次參戰(zhàn),通過超聲的方法評估容量狀態(tài)、評估肺部、心臟、下肢血管等情況,也為我們CRRT的日常平穩(wěn)運行提供了巨大幫助。
在CRRT患者的管理上,我們做到了0差錯——保證了高質量的運行、抗凝及治療達標率、血管通路0感染等,都是我們得到同行認可的關鍵。查房的時候,皋源主任甚至會把我當做他的學生,考我病人臨床表現的機理,以及我的思考。他會引導我發(fā)表自己的觀點,給予鼓勵和啟發(fā),這就是同行的認可,也是我這次參戰(zhàn),最滿意自己的地方。
唐曄:所以,您感到了強烈的成就感。
張忠偉:是的,最大的成就感莫過于將生命垂危、命懸一線的患者,通過團隊協作的方式,使之起死回生,甚或步行出院,每每想起這些都激動不已,這就是一名醫(yī)者的價值。

唐曄:這次參戰(zhàn),對自己來說,最大的考驗是什么?
張忠偉:最大的考驗是自己的身體。2017年我有過一次援藏經歷,身體發(fā)生了一些意外,有一段時間一直在調整。而這次出征,我只是擔心身體能不能抗住,要是不但幫不上忙,反而給人家添亂,那就尷尬難堪了。好在后來發(fā)現,我的體能可以承受高強度壓力。比方說,為了保證治療的持續(xù)性,我們會監(jiān)測一些指標——凝血指標、尿量,等等,有些檢測需要半夜每2個小時一次,很頻繁,因為CRRT只有我一個醫(yī)生在里面,所以我常常是從零點工作到早晨8點,要拿到4個結果才算完成檢測樣本。這個時間段,哪怕再熬不住,也不能睡。于是就用了各種方法給自己提神,身體雖然疲憊,但總算扛過去了。我的自我調節(jié)能力還不錯(笑)。
唐曄:這次出征戰(zhàn)疫,有沒有告訴雙親?
張忠偉:沒有。老人都在家鄉(xiāng)大西北,他們在老家種地,我不想讓他們?yōu)槲覡繏?。但是他們能覺察到,原來兩三天一個電話,后來變成四五天打一次,老人就犯嘀咕,兒子去哪兒了……結束了隔離,我才告訴了他們,報一個平安,老人在電話里就說,兒子,你是醫(yī)生,這是你該做的,沒啥可說的,咱都支持。那幾句話,聽的我眼淚快掉下來了。
唐曄:出了隔離門,最大的念想是什么呢?
張忠偉:出了隔離門,對公衛(wèi)中心的那些日子真有點戀戀不舍,非常懷念,我還給依然戰(zhàn)斗在那里的戰(zhàn)友師長、兄弟姐妹送過好幾趟水果、外賣。要說念想,因為我是西北人,特別愛吃純西北風味的牛羊肉,在里頭就別想了(笑),我媽就從寧夏給我捎了一條羊后腿,還有一大包調味料,八角桂皮茴香胡椒,我就在家燉羊肉,一屋子肉香撲鼻,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媽媽的味道。
唐曄:很多報道把你們稱為英雄,您覺得自己是英雄嗎?
張忠偉: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該做的,能做的事,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醫(yī)生。不過,再有這樣的機會,我還是會熱血燃燒,沖鋒陷陣。
采訪/唐曄 編輯/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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