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開始乘坐地鐵，地鐵對孩子就產(chǎn)生了奇怪的吸引力。地鐵到底是目的還是工具，至少在馬可這里，是說不清的。雖然他并不了解高峰時期的地鐵——那正是我們?yōu)楸ＷC他的安全，屏蔽在他經(jīng)驗之外的現(xiàn)實情境。但是在地鐵里，很容易覺察到孩子認知和行為能力的變化。 

一個孩子在地鐵里很快需要調(diào)節(jié)自己的方向感。他的空間體驗從可以做快速變向、拐彎、掉頭、循環(huán)等運動的立體情境，變成了一種簡化、封閉，并且只有兩個方向的平面情境。在這種情境里，他將獲得目標感，并且學(xué)會將自己的目的地在線性的地鐵路線圖上進行定位，首先是搞清楚目的地前一站的站名。

他一路尋找站臺上候車乘客比較稀少的區(qū)域，謹慎地確認自己與站臺邊緣（或屏蔽門）的距離，仔細留心沒有站在下車區(qū)域，也沒有遠離車門將會打開的地方。如今這些地方都事無巨細地制作了地面標志，而無視這些標志的大多是成年人。站定之后，他豎起耳朵捕捉車站里的廣播，從中辨別自己所乘坐方向的車輛進站通知。列車進站之前他能感受到隧道里被列車擠壓的空氣形成的強風(fēng)，然后望見車頭大燈迅速靠近，列車速度逐漸減慢，剎車導(dǎo)致車輪與軌道摩擦，產(chǎn)生的尖銳響聲。

列車最后準確地?？吭诠潭ㄎ恢谩＿@種精確讓孩子產(chǎn)生一種錯覺，似乎這種控制力是不依賴人的判斷自動產(chǎn)生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都不能接受列車?？繒r的位置誤差。我們也遇上過地鐵因為故障延遲或臨時停止運行，但地鐵可靠已經(jīng)成了一種牢固的印象。 

地鐵里的標識。本文圖片均為 南音 圖

有幾年，馬可習(xí)慣在站臺末端候車，這樣他可以看到列車從進站到?？康恼麄€過程，還能在上車前和下車后看到司機下車后發(fā)出手勢信號。上車后，如果有座位，他必定趴在車窗前，好像那里有什么可看的東西。但實際上，除了被車燈照亮的隧道里圓型的混凝土墻，以及靠近車站時閃過幾個廣告燈箱，車窗外只有黑暗。這種觀察并不妨礙他聽取廣播中各種固定格式的通知、警告和宣傳。

馬可小時候，我們一起出門乘坐地鐵，他是個可靠的同路人，只是隨著年齡增長，視覺景觀不再是主要關(guān)注對象，他開始在腦子里想其他事情，就開始像成年人那樣容易坐過站。 

地鐵里的人

馬可對地鐵路線圖的癡迷持續(xù)了很久，收羅了各種印有路線圖的印刷品，包括不同年代、規(guī)格和語言的廣告單、折頁、地圖與便民手冊。這些事物是否和愛好收集地圖的成年人一樣，給收藏者帶來虛擬的旅行的快樂，其他人無從得知。但這些印刷品倒也為他帶來一些真實的旅行，比如上海地鐵環(huán)線之旅、垃圾食品之旅、拉面之旅……這些隨手安置的名目，為那些無來由和無目的的漫游，安置了一種看上去真實和可接近的目標。這是他模仿成年人制造和交換意義的方式。 

地鐵里的人

長途跋涉之后很累，馬可在歸途的地鐵上打起瞌睡來。有時候睡得沉，不好叫醒他，只能由他睡到終點站，再到對面站臺換乘起點車。

那是一個極盡迷糊的時刻，因為終點站的一切都和我們要去的地方不同。特別是我們常坐的、往北開的七號線，終點站在高架上，下鄰美蘭湖公園，有一片平闊的遠景。說起來只是很平常的地方，但馬可在半夢半醒之間任由我牽著往前走，乍看見外面的景物，與地下車站的心理預(yù)期差別太大，突然驚了一下，停下腳步，直到確認我仍然在他身邊，才放下心來，再次切換回一臉茫然的神游狀態(tài)。

說起七號線，我們經(jīng)常坐這條線去靜安寺。早些年我在那附近上班，可以順路帶他去辦公室，去圖書館，去自然博物館，特別是去兒童醫(yī)院。后來不用往這個方向通勤，也還常在靜安公園見朋友。

我們在公園門口喝咖啡時，馬可在園子里撿樹葉玩。一低頭一抬頭之間，忽然不見他的蹤影，不由霍然站起身來，其實他還在原來的地方。我想，那就是他在終點站突然驚醒時的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