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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 | 被遺忘的春天:武漢人的求生與復蘇
這是新冠肺炎疫情蔓延期間,武漢城中確診病例數(shù)最多的社區(qū)之一。人們在封鎖中度過了一個哀戚與驚恐并存的嚴冬,肆虐的疫情讓生活失序,讓新年陷入泥沼。
而當天地解凍、綠芽初綻,丹水池社區(qū)的人們也在艱難自愈。
雖然春季靜美如常。但丹水池社區(qū)的居民和所有武漢城中的人們一樣,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他們要愈合傷口,要重建內(nèi)心,把大小事情擺正,讓江河重新奔騰。
這個社區(qū),連同千千萬萬的武漢人,顛顛撞撞地邁進春天里。如同萬物,復蘇求生。

“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小區(qū)確診的都是什么人?”
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蔡大姐成了名人。不好的那種。
即使出門戴著兩層口罩,人們也避著她走。從前相熟的街坊看到她,明明戴了口罩也把鼻子一捂,她看到那人迅速往家跑,拿消毒劑噴來噴去。
“只有個神經(jīng)病人不怕我,他不知道?!?/p>

她去小賣部買一瓶蠔油。在門市的幾米外問:有蠔油嗎?沒人答應。走近,又問:沒有蠔油是嗎?老板明明站在門口,偏不扭轉(zhuǎn)過頭搭理她。
鄰居隔著窗戶,從鐵窗欄里探出一雙眼睛出來,教育蔡大姐:“這個病被炒得嚇人……不是歧視誰,注意點好些?!?/p>
她倒不是瘟神,只是有個在雷神山住著的老公。她給老公說,“你再治不好,我要崩潰了”。
女兒環(huán)環(huán)埋怨她,“別跟爸爸說這些”。環(huán)環(huán)比她堅強些,沒有哭哭啼啼的樣子。她只感覺時間停滯了,從清早到半夜,都關(guān)在臥室里刷劇。她以前只看英劇美劇的,但時間填不滿,國產(chǎn)劇也開始看。她忍著不給老爸打電話,怕一不小心漏出負面的情緒給他。

蔡大姐的老公潘師傅是物業(yè)的一名維修工。物業(yè)人員流動頻繁,不知道他是怎么染上新冠肺炎的,也沒人知道他是不是又把病毒傳給過其他人。開春了,寒意在退卻,但恐懼在悄然滋生。他們家成了眾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異類。
她向別人解釋:“我老公是輕癥?!?/p>
“但還是新冠”,對方堵了她的話頭,站在兩米外反問她,“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小區(qū)確診的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她虛弱地問。
“物業(yè)的,出去吃年飯的,都脫不了干系!”然后,又語氣緩和一點,作出寬慰的樣子,“其實你和老潘不是討厭的人,只是屬于我們不喜歡的那個圈子?!?/p>
她木訥地點點頭。病毒屬于某個圈子嗎,染上病毒的人就該受到某種道德上的譴責嗎?她鬧不明白,只覺得鬧心得很。

慢慢地,不止別人,蔡大姐自己也設(shè)了防線。別人同她講話,稍近一步,她條件反射般退一步。她甚至也開始覺得這樣合理。有一次,她去領(lǐng)牛奶,遇到個神色正常的志愿者。她感激地連聲說“謝謝”。她知道大家都想保命。
女兒環(huán)環(huán)不出門,她從新聞上感知外面世界的危險,也從母親每日的焦躁低迷中沾染某種無形的壓力。她原本是一名咖啡師,職業(yè)特性讓她喜歡喧囂,喜歡人流。而今,她知道自己在任憑時間流逝。如果不看劇,她做什么都如同行尸走肉。

一個月后,老潘終于回家了。蔡大姐警告他,雖然治愈了,但如果想散步,最好晚上十點以后再出去。這樣免得別人受驚,也免去被指指點點。
老潘一個個給親戚撥去微信視頻,告知解除隔離的好消息。幾天后是他五十七歲生日,他想邀請同社區(qū)的幾個親戚們來家里聚聚,有人欣然同意,有人找借口拒絕了。女兒給他烤了一塊蛋糕,鋪上一層香甜的果肉。他戴著口罩,用一把扇子,把蛋糕上微小的燭火扇滅。

但治愈不代表生活能順理成章地重啟。眼下老潘和家人最擔心的是,復工后自己能不能去上班。他是退休后閑得無事才去物業(yè)謀了個職位的,他喜歡這份工作,愛與人打交道。但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疫情之前的他了。這場疫病改變了這座城市,也改變了個體,這種改變是短暫或是永久?他講不清楚。
他開始把門前的一塊舊土翻新,準備種點什么。
我們是那個“不惜一切代價”中的“代價”
窗戶外有一簇艷粉的桃花,黃沖躺在床上,剛好能望到。
他的頭深深陷在枕頭里,動彈幾下都顯出吃力的模樣。由于口鼻被氧氣面罩緊壓著,呼吸的聲響聽起來有種氣若游絲的哀怨。他得腎癌三年了,如今到了晚期,癌細胞已擴散到全身。身上的腫瘤已經(jīng)九公分大。

妻子杜進回來了,麻利地洗手,脫下外套,把毛衣袖子推至肘部,裸露的小臂上套著一紅一藍兩個手環(huán)。她也不是健康人,患有尿毒癥,這是透析患者的特殊標識手環(huán)。她每隔兩天必須去醫(yī)院透析。
他掙扎著想讓鏡頭拍他的背部。衣服掀起來,白白的背上露出一尊手握長戟的關(guān)公像文身,凜凜氣派。關(guān)公像底部的位置高高隆起,那是一顆長在腰部脊椎上的腫瘤,這個東西讓他平躺時也不得安生。
這是一個非新冠的重癥患者家庭迎面撞上疫情后落入的境地。

今年一月,黃沖被檢查出癌細胞轉(zhuǎn)移,準備住院治療,忽然接到通知,不能入院了。那是新冠病毒在武漢最肆無忌憚的關(guān)頭,舉國不惜一切代價抗疫,腫瘤科醫(yī)生全上了發(fā)熱科一線。黃沖覺得,自己成了“不惜一切代價中的代價”。
快遞停了,買不了靶向藥。躺在家中床上,他靠止疼藥勉強度日。劑量在逐日增加,身上的腫瘤越來越鼓,人越來越脆弱,留戀的東西越來越多。

他最留戀的當然是妻子杜進。他們這對是重組家庭,杜進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認識黃沖以后,陰霾才散去,過上了舒心的日子。她從前是無需操心的,她對他全身心信賴依靠,他為她把大小事安排妥帖。直到黃沖得了癌,角色才顛倒過來。他變得敏感弱小,時時要她的庇護。
杜進每兩天透析一次,一次透析做四小時,加上路上來回,總共要離家六小時。黃沖受不了,一遍一遍哀求,“你早點回,快點回,一下機就回……”,他像一只驚弓之鳥,他潰不成軍。后來,杜進每次只透析三個小時,如時間不夠,毒素是不能清除干凈的,可她哪里顧得了那么多。

黃沖才四十二歲,怕死得很,他不得不抱著某種虛妄的信念,撐過這段特殊的時期。鏡頭前的他,臉瘦削如柴。手在比劃恐懼,眼淚也沾染著恐懼。任誰也看不出,這個坍縮在輪椅上的男人以前是練跆拳道的,曾經(jīng)身體輕盈又具爆發(fā)力,一腳能把木板踢成兩半,是虎虎生威的強壯男人。 “我一個人可以對付四個?!?/p>
他們一直在設(shè)法入院。但城市幾近停擺,只能依靠社區(qū)幫忙。而丹水池社區(qū)里和他們同等緊急的家庭有非常多。局面焦灼,束手無策。終于,三月下旬,在社區(qū)工作人員的協(xié)調(diào)下,黃沖被安排上做了CT。做CT對他是相當大的挑戰(zhàn)。他平躺很艱難,幾分鐘的CT期間不能戴氧氣面罩,還要維持雙手抱頭的姿勢。當這幾分鐘終于過去時,杜進快步?jīng)_進去,像對待一個孩童般大大地贊揚他——“真是好,太勇敢了!”

他是四月下旬住進醫(yī)院的。這是個好的開端。麻煩、辛苦,杜進全都不怕。她只想疫情快點過去,所有阻擋黃沖抗癌的麻煩都消失。
她相信著,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并不是全然無望的。
“兩個月里,我真的沒有感受,我沒有時間去想”
幫黃沖協(xié)調(diào)入院的是丹東社區(qū)副書記陳琦。前陣子,老書記在崗位上超負荷而病倒,她接過了他的擔子。在這個有四千戶居民的社區(qū)中,社區(qū)工作人員僅僅十三人。
她是維持這個龐大系統(tǒng)運轉(zhuǎn)的末梢之一,是所有命令和事項的最終執(zhí)行者。每日直面混亂如麻的局面,處理那些激烈的情緒、安撫長久的消沉,當然,還有死亡。

她負責與社區(qū)內(nèi)確診及疑似病例人員的對接,兼任生活物資的發(fā)放。兩部手機在身,鈴聲整天幾乎不間斷響起。沒有周末,睜眼就是上班,天黑后才休息。
某次,當攝像機跟隨她經(jīng)過一名居民身邊,對方悻悻而輕蔑地嘟囔了一句:“擺拍”。這是她感到無奈的地方——當她無法滿足所有人的要求時,經(jīng)常被視為不可說的造假的幫兇。

她每日都在接受諸如此類的質(zhì)問——“為什么給別人發(fā)包菜,給我我發(fā)土豆?”“為什么人家有魚,我只有包菜?” 但事實是,物資有限,而居民太多了。
比如,每日只有兩百份魚供應,她只能先照顧困難家庭;土豆和包菜也是,雖然價廉,但數(shù)量都不足以覆蓋所有家庭,只能區(qū)分發(fā)放。有的愛心菜是經(jīng)過長途運輸?shù)竭_武漢的,難免受損破爛,有憤怒的居民把一整包菜全丟到門外,他們以為遭到了糊弄和不公。而信息不對等,她無法一一解釋。
晚上回到家,脫下隔離服,陳琦的辛苦還沒結(jié)束。她的丈夫不在身邊,剛上小學的7歲兒子在家,兩位老人管束不住。等她晚上到家,費心地確認他的功課,很輕易就能戳破這個小鬼試圖撒謊的心思。他沒有觀看網(wǎng)課視頻,手機里留下了玩游戲的痕跡。
她頓時怒不可遏,“看了就是看了,沒看就是沒看,沒看為什么說看了呢!”

她實在太累了,到家后再沒有精力再像白天那樣呈現(xiàn)出溫和耐煩的面目,用講道理的方式教育幼兒。兒子的臉圓嘟嘟的,他的頭發(fā)簾長到擋眼睛了,現(xiàn)在沒辦法去理發(fā)店修剪,只能像小女孩那樣,梳個沖天炮。他眼巴巴地瞅著發(fā)怒的媽媽,羞愧又委屈。
她是嚴格的母親。若在平時,兒子是不被允許用平板電腦的,只有周末玩一把稍作放松。現(xiàn)在,不用去學校,母親也無暇顧他。這個小鬼抱著平板不撒手,家里的老人搶都搶不過來。甚至,他竟然在外婆說教時,出手打了外婆。

她忽然覺得,短短兩個月,她不認識自己的孩子了。她知道兒子從前是最與外婆親的,在他心中外婆是第一位,她這個當媽的是第二位?,F(xiàn)在第一第二都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
他處在一個好動散漫,頭腦混沌的階段,她就缺席了那么一小會兒,這個她寄予很高希望的孩子已經(jīng)滑向壞孩子的邊緣。
她心里是不甘的。作為女性,陳琦看重甚至更偏向家庭,也一直很好地平衡工作和家庭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種特殊的局面之下,自己顯得多么弱不禁風。而這些家事與正在發(fā)生的死亡相比,又是多么不值一提。

當天氣暖和起來、疫情緩和些許,再上班時,她就把兒子帶到辦公室。小孩兒在一張逼仄的桌子前,做自己的功課。他還小,無需理解世事,他只能看見母親在這間亂糟糟的辦公室里忙個不停,并不知道她的忙碌與千家萬戶的安寧有什么關(guān)系,也不知道全城武漢人剛從幽幽黑洞里走出,朝著明亮那方邁開步子。
制作團隊
導演/ 范儉
攝影/ 薛明 范儉
錄音/ 程俊靈
剪輯/ 臧妮
攝影助理/ 鄭景剛
場記/ 樂章
剪輯助理/ 謝景
片名設(shè)計/ 王耀
聲音及調(diào)色/ 有范制作
澎湃新聞團隊
出品人/ 劉永鋼
總策劃/ 李智剛 李云芳
制片人/ 楊深來
運營統(tǒng)籌/ 張凌 徐婉
運營推廣/ 何京 吳潔瑾 常琛 周玉華 邢潭 龔萍
撰文/ 劉成碩
包裝設(shè)計/ 張婧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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