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韓國桌游《李智慧生存游戲》簡介后，就隱隱感到這款游戲同其他桌游不一樣，估計很難收獲快樂。李智慧被稱為“桌游版的金智英”。因為和其他TRPG(桌面角色扮演游戲)不同，這款游戲的設(shè)計初衷是討論女性在現(xiàn)代社會中面臨的種種問題，所以可以想見游戲的過程會變成社會問題的辯論賽。

經(jīng)過近兩小時一輪的游戲體驗后，證明我的感覺方向是對的，其他玩家也感嘆：“本以為就是來玩桌游，卻沒想到最后心情如此沉重?！钡屓瞬荒敲从淇斓脑虿⒉皇侨の缎圆蛔悖且驗橛螒蛑鹘抢钪腔垡簧幘称D難。即使最終贏得了游戲，讓李智慧平安無事地活到了耄耋之年，玩家也會覺得心里堵了一口氣，替李智慧覺得委屈，為那些不被尊重、沒有得到公平對待的女性憤憤不平。

如此一來，游戲設(shè)計師權(quán)修仁的目的應(yīng)該是達到了，正如她所說的設(shè)計初衷：“近年來，韓國對女性人權(quán)和性別歧視的討論十分活躍，但是，依然有很多人對性別歧視沒有認知。我認為，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更應(yīng)該揭露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所遭受的歧視，并對此進行積極的討論。桌面游戲是一個很好的媒介，因為很多人可以在線下進行游戲，交流觀點?！?/p>

那么《李智慧生存游戲》到底是一款怎樣的游戲呢？（下文有游戲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透露，還沒有玩過的讀者可以選擇玩過后再來閱讀）

游戲故事中的主角李智慧是一位韓國女性，游戲進程就是玩家?guī)椭龖?yīng)對一生中所遇到的12個問題。這些問題存在于她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期，大部分關(guān)乎女性一生中遇到的特殊問題，比如重男輕女、性騷擾、顏值排名、生育和職業(yè)的沖突等等。

游戲中由一位玩家扮演李智慧，其他玩家隨機抽取角色牌，成為李智慧身邊的人。每個角色都負責守護李智慧的某個屬性。這些屬性分別是社會性、自尊感、壓力、順應(yīng)度和感受性。面對每個問題，選擇不同的答案，屬性的分值會有相應(yīng)的增減。初始值都是50，如果社會性、自尊感、感受性、順應(yīng)度的分值變?yōu)?，或者壓力屬性分值超過100，那么李智慧的生命就會終止，所有玩家挑戰(zhàn)失敗。

比如5歲時的李智慧遇到這樣的問題：

鄰居叔叔：智慧長大了想當什么呀？

智慧：想當宇航員！

鄰居叔叔：哎呦，女孩子家當什么宇航員啊，你當韓國小姐最合適！

智慧的回答應(yīng)該是：

A.我就要當宇航員！

B.女生肯定要當韓國小姐啊

C.為什么不行呢？

D.什么話也不說。

如果選擇答案A，李智慧的自尊感和感受性會增加10分，但所謂的順應(yīng)度會減少10分。如果選擇B，那么自尊感減10分，社會性和順應(yīng)度增加10分，這里的社會性應(yīng)該是指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和周圍人的觀點。如果李智慧選擇了這個答案，那么她在表面上順從社會對女性職業(yè)的成見之后，自尊感卻會受損。如果選擇C，順應(yīng)度和社會性都會降低10分，選擇D則會壓力增加10分，感受性和社會性減少10分，叔叔之后每次見她都會稱“我們的韓國小姐”。

我在參與的游戲中扮演李智慧，其實是NPC，主要的工作是念出卡片上的問題和答案、記錄并統(tǒng)計分數(shù)。我的隊友們抽到的第一題便是上面這個問題。大家經(jīng)過一番討論后，選擇了答案C。有意思的是，這句話的涵義在游戲或韓國社會中同中國社會有些區(qū)別。隊友們認為這個答案最合適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的提問是在試圖和叔叔進行交流，來理性討論一下女孩子為什么不能當宇航員。結(jié)果他們卻沒有想到，“為什么不行呢”在游戲中意味著失禮的反問。這樣一來第一題就失去了分數(shù)，不過在游戲的過程中，只有我這個NPC知道選項和分值的關(guān)系，隊友們只需要根據(jù)自己的判斷來進行選擇。

隊友們抽到15歲的李智慧遇到的問題：

過年時所有親戚聚到一起，正在聊天。

叔叔：“看看智慧這個大粗腿！”

舅舅：“都可以拿來腌蘿卜了~”

叔叔：“女孩子家的腿怎么可以這樣啊。”

李智慧應(yīng)該采取的行動是：

A.害羞地把腿遮上

B.向母親求助

C.投去輕蔑的眼神

D.考慮減肥

雖然有隊員試圖說服大家選擇答案D，但最終結(jié)果還是選擇了C，導致順應(yīng)度和社會性各減10分，自尊感提升20分。

一開始，大家都是根據(jù)自己認為的女性應(yīng)該得到的尊重進行選擇，卻不知道幾道題后，李智慧在游戲中的生命眼看就要結(jié)束了。每位隊員還有特殊功能可以使用，這和一般的狼人殺游戲一樣?？梢圆榭蠢钪腔蹖傩灾档年犛芽吹椒种岛?，向大家表述了非常悲觀的情緒，于是在游戲的后半程，大家為了讓李智慧可以“活下去”，做了很多并不心甘情愿的妥協(xié)。

比如下列問題：

李智慧意外懷孕，開心是短暫的。公司領(lǐng)導可不覺得李智慧懷孕的消息是值得高興的。

領(lǐng)導：智慧啊，你也知道公司的情況，批準你帶薪休假有點困難，我們也不是什么大公司……

在“為了避免工作中斷，考慮墮胎”“主張自己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辭掉工作”“向公司低頭請求無薪休假”四個答案中，大家妥協(xié)后選擇了最后一個，使自尊感減去20分，順應(yīng)度增加10分。

在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中，金智英的一位學姐看不到女性在公司的升職空間而辭職時，作者引用了一組韓國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二〇〇三年請育嬰假的女性職工只占百分之二十，直到二〇〇九年才終于突破百分之五十，等于是職場上每十名女性當中，依舊有四名產(chǎn)后婦女沒有申請育嬰假，堅守著工作崗位。當然，在那之前因結(jié)婚生子而提早退出職場，連育嬰假申請統(tǒng)計都無法取樣的女性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p>

根據(jù)《82年生的金智英》一書的編者注，“在韓國，有八歲以下或是小學二年級以下子女的勞動者最多可以享受一年的帶薪休假，男女皆可申請。從二〇一七年開始，女員工在懷孕期間也可以使用育嬰假。”

那么拒絕李智慧帶薪休假的公司應(yīng)該是不合法的，但是為了讓角色生存下去，隊員們選擇了忍氣吞聲，就像女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兩難境地一樣——如果父母不能幫忙，在孩子上幼兒園之前暫停職業(yè)生涯，做全職媽媽的女性還是存在的。

桌游的組織者——神獸之間書店的負責人表示，在參與者的篩選過程中，他們刻意讓男士優(yōu)先，因為想讓男性在游戲過程中能夠更多了解女性的處境。

相比故事中時時出現(xiàn)的大男子主義，參與這個游戲的男生大多數(shù)時候都能夠站在女性的角度考慮問題。但還是會有男性的成見存在。

比如在李智慧參加開學典禮的情境中，學長對她的容貌進行了排名，說可以排到第三或第六名，李智慧聽到了他們的議論，應(yīng)該如何處理。雖然最后大家選擇了“坐在那里給學長們的顏值進行排名”，但在發(fā)表自己觀點時，一位男生試圖安慰我這個NPC，他覺得李智慧得到這樣的排名已經(jīng)很好了，應(yīng)該感到高興。

在游戲最后的自由討論環(huán)節(jié)，我復述了這個男生的觀點，表示不管被排名第幾，女生在當面被顏值排名時都會不高興的，這應(yīng)該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在場的女生都很贊同我的觀點。

雖然大家覺得游戲中李智慧的生存環(huán)境十分惡劣，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都能表示同情，但是在細節(jié)方面，還是存在著這樣的性別思維差距。在男性眼中，女性的顏值并視為最主要的“屬性”，所以他們傾向于對這樣的“她者”進行排序；但在女生看來，將只能由遺傳決定的容貌作為對一個人的主要評價依據(jù)是不公平的。但事實往往是，即使女生覺得這樣的評價體系是有問題的，還是會試圖改變自己來迎合，日趨火爆的醫(yī)美就是很好的例子。

現(xiàn)實生活中，“李智慧”真實存在嗎？

游戲結(jié)束后，大家分享了自己的體驗，都覺得李智慧活下來太不容易。也有另辟蹊徑者認為，如果不想委屈求全，沒有必要讓李智慧活到90歲，可以讓她在年輕的時候就“死去”，結(jié)束游戲。這在游戲中的確好辦，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李智慧恐怕只能選擇委屈求全。不過，小說中的金智英在退縮中內(nèi)心受到許多傷害，結(jié)果最后出現(xiàn)了心理問題。

這款桌游也出現(xiàn)在了韓國綜藝中，有韓國網(wǎng)友認為其中一些情況已經(jīng)不會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了。也許游戲的設(shè)計者只是把女性可能遇到的所有不公情況都設(shè)計成了問題，雖然一個人不會遭遇其中所有的情況，但每位女性至少都會遇到一兩種。

李智慧被出版方稱為“桌游版的金智英”。《82年生的金智英》銷售了上百萬冊，還被改編成電影，不僅在韓國引起關(guān)注，在中國也引發(fā)了廣泛的討論。

相比李智慧的生活，金智英的處境似乎還幸運一些。雖然她從小生活在重男輕女的家庭中，在職場上雖然能力強，也要因為性別被區(qū)別對待，但是她身邊仍有不斷反抗成功的例子，她的丈夫還算善解人意，能夠站在她的角度思考問題。她出現(xiàn)心理問題的主要原因可能還是她雖然不滿自己的處境，但沒有能夠直接表達出來，并且似乎也沒有能力抗爭。

在李智慧的生存游戲中，如果她抗爭太多，就會導致社會性、順應(yīng)度迅速減分，早早結(jié)束游戲。游戲玩家產(chǎn)生了疑問，現(xiàn)在為什么還有這樣的社會存在，難道韓國女性的地位如此不堪？她們因為自己生在中國而感到有些慶幸。

那么，李智慧和金智英的生活是真實的嗎？如果桌游和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都是虛構(gòu)作品，不能說明問題，小說后附的“譯后記”和“作品解析”給出了肯定答案。

小說譯者尹嘉玄在韓國長大，一共在那里生活了17年，直到2005年才移居中國臺灣。在她看來，金智英的經(jīng)歷就是她所知道的韓國女性的真實人生寫照：

她就像真實存在于周圍的朋友、姐妹、同事、鄰居，那么平凡無奇、隨處可見。她在書中呈現(xiàn)的人生遭遇，更是稀松平常到毫無爆點可言，不論是從小生長在重男輕女的家庭，還是在學校因為是女生而遭受不當苛責，以及“IMF時代”導致許多家庭頓時陷入經(jīng)濟困難，女性得盡快步入社會分擔家計，到后來這些女性進入社會以后，在職場中面臨性別歧視、性騷擾、升職阻礙，最后為了結(jié)婚生子而不得不放棄自己辛苦積累的事業(yè)等，每一頁、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如實道盡了韓國女性從上一代到這一代，長期以來遭遇的不平等對待。

在女性主義研究學者金高蓮珠的“作品解析”中，她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

書中提及的故事十分寫實，從金智英的童年、學生時期、職場生活到婚姻生活，相信只要是女性，都會對這些內(nèi)容感到很熟悉，甚至在翻頁時都可以想到接下來會發(fā)生哪些事。

在趙南柱的另一本采訪記錄《她的名字是》中，每一個故事都是真實的。雖然比起小說和桌游更為平淡，有時講述的是很平常的家事，但即使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足夠獨立自主的女性都可能遇到其中一兩件。比如在工作中因為性別遭受的不那么嚴重，但令人并不舒服的騷擾，比如在穿衣風格上受到長輩的批評，比如婚后婆婆操控屬于自己的家庭生活。就算幸運到?jīng)]有經(jīng)歷過，閨蜜的吐槽中也不乏這樣的故事。如果大家都受到這本書的感染，講出自己的遭遇和感受，用一個不太恰當?shù)脑~的字面意思來形容——可謂“罄竹難書”。

其實不光是韓國女性，全世界的女性依然面臨著性別差異帶來的各種問題，有些注定很難在短期時間內(nèi)解決，有些或者永遠都無法解決。但是如果大家能夠平心靜氣地進行討論，利用游戲的方式增進了解，讓“李智慧”“金智英”能夠在沒有輿論壓力的情況下吐露心聲，那么總歸會離更具包容心的社會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