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李松蔚 

有句話是這么說的：人不能改變別人，當(dāng)你想要改變別人的時候，首先要改變的是自己。

這句話的本意是強調(diào)邊界，強調(diào)不同人立場有別，用意是不錯的。但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實在太少，也可能是我最近聽說的新聞，絕望的氣息太濃了一點，所以我又想強調(diào)這句話的反面：實在想改變別人，也是可以要別人改變的。最起碼，可以對別人施加一定程度的影響。這種愿望非但不是什么錯，對多數(shù)人來說，還應(yīng)該變成自動的反應(yīng)。

是的，首先要說這沒什么錯。

誰都期待這種世界：什么都不用做，每個人做事都圍著我轉(zhuǎn)，恰好符合我的利益?！挥谜f，這是白日夢，但這樣想是出于自私的本能，沒錯的（先不要扣上「巨嬰」的帽子），只是現(xiàn)實達不到。達不到的時候，我們本能地想做點什么，試圖用各種手段改變別人：比如教育，比如曉以利弊，有時還有強制手段，再為它包裝上一層合理性的外衣?；蛘邲]有這層外衣，我們就承認自己的自私。

前些天我們帶女兒郊游，天熱，稍微走幾步，小姑娘就打退堂鼓，一屁股坐下來說：我現(xiàn)在只想坐著休息，你們走吧，返回的時候再來接我。

我們當(dāng)然不同意，非要她跟著走。

我們有什么立場要她跟著走呢？這就是問題所在了?！覀兿胍淖?，同時還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姿態(tài)。生拉硬拽肯定不行，雖然我力氣比她大，理論上可以取得勝利，但這只會讓雙方一路痛苦，陷入斗爭的泥潭。終歸是要講道理，讓她愿意配合。可是講什么道理呢？「前面風(fēng)景很美，你肯定喜歡」，或者「才走這么一點路就累，哪里累了」，她就會說，不，我不喜歡，而且累。

她是對的。她真的不喜歡，真的累。

她的感受我沒法說服。她累，她熱，她不想走，她對觀光什么的興趣不大，這都是板上釘釘?shù)拇嬖?。無論我多么想讓她往前走，事實上我都無法證明「相比坐在這里，往前走對她更好」。

在一段關(guān)系里，這經(jīng)常是讓人絕望的時刻。

這個人做的事和你的期待不一樣，你當(dāng)然不愿意接受，但不接受，你又沒有立場改變她。

很熟悉的挫敗和憤怒對不對？

但還有一種辦法，很多人都會，我也是這樣做的，就是對孩子說：不行，必須跟我們走。

她說：我對風(fēng)景沒興趣。

我說：可是我有興趣呀。

她扁扁嘴，不情不愿地站起來。

這句話為什么有效？說來有點無恥，因為我和孩子之間有關(guān)系，這層關(guān)系在發(fā)揮它的影響力。背后的潛臺詞是：對，我知道你沒興趣，我也不能改變你這一點。但我還是要你跟著我們走，主要為了我們。我們作為父母，不可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我們又想看風(fēng)景，又要盡父母的義務(wù)——那你只好受累，跟我們走一趟你沒興趣的地方了。

你可能看出來了，這個邏輯的核心是：

我是自私的，我想圖自己方便。

從道理上來說，是不太講道理，我想圖自己方便，你就要改變。憑什么不是反過來，你方便，我來改呢？——糾結(jié)于這種問題沒什么意義，就像兩輛車在狹窄的胡同里碰頭了，你退還是我退？憑什么非得是我？憑什么不是你？這么爭下去不會有結(jié)果。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就是會迅速做出反應(yīng)。都可以，但總要有一個人退。你退，那就是你吧。

假如對方實在不退，比如孩子堅持不走了，也有我認可的理由（比如身體不適），那就是我退，帶她回家。哪怕再有我想看的風(fēng)景也只能放棄。這也很正常。在這種情況下，就是她改變我。

類似的碰撞，隨時隨地都在發(fā)生。

父母想要孩子改一改，更專注學(xué)業(yè)，孩子希望父母放棄望子成龍的心愿，老板想激勵員工更投入工作，員工又想著老板給自己加薪……誰的要求比誰更有合理性嗎？并沒有，誰都是為了自己。

這時候，不如大大方方承認：我們就是自私，希望你讓我一回，主要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

在主張無私的人看來，這種想法算不上道德。但我覺得還好，因為把自私表達出來，總比把它藏在心里，假裝自己全然接納對方，更誠實。

想要什么就說，哪怕強人所難的要求，先提，不行再想辦法。這樣至少清爽，自己不委屈。不會因為誤會或者別的什么，在關(guān)系中埋下隱患。

最重要的是，我們認賬。

我知道這本來不是你想做的事，但我要你為我改變。你變了，是我欠你的。以后也許再找別的方式補報?！a報什么的說得有點遠了。最起碼，對于改變你的這件事我可以明明白白地承認：責(zé)任在我。你是你，只是滿足了我的自私而已。

心理咨詢是一門研究改變的學(xué)問。我們研究的是自發(fā)改變，咨詢師幾乎是中立的（也可以說，是「無私」的），改不改變，往哪里變，咨詢師不用拿主意，全憑來訪者自己說了算。這個姿態(tài)很端正，但生活中并不只有這一種姿態(tài)才是對的。

有的父母替孩子約咨詢，說孩子不喜歡學(xué)習(xí)，能不能通過咨詢改善一下學(xué)習(xí)動力。我說等孩子自己想改變了，他可以主動來約我，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我才能幫他。換句話說，他愛不愛學(xué)習(xí)我無所謂，作為咨詢師的我，只管尊重他個人的意愿。

我無所謂，但父母很難無所謂。

父母說的是，孩子不寫作業(yè)老想打游戲，他們著急，忍不住擔(dān)心孩子的前途。作為父母這樣想太正常了。我說你們可以讓孩子改變。作為父母你們可以提要求，設(shè)定規(guī)則，每天必須完成多少任務(wù)。明確告訴孩子，這是「你們」想要他做的事。

但父母往往不甘心于此：「光完成任務(wù)怎么夠？我們也不想讓他為我們而學(xué)習(xí)，我們希望他自覺學(xué)習(xí)，熱愛學(xué)習(xí)?！拱。杂X，這么想就麻煩了，想一股腦兒，由內(nèi)而外改造這個孩子。以前我覺得，這是家長太貪心，想要的太多?，F(xiàn)在我想，不甘心的背后也許是沒法承擔(dān)。畢竟，誰愿意接受別人完完全全，什么也不為，只是為「我」改變呢？

自覺學(xué)習(xí)多好。那樣，孩子做這件事就只是遵從他的本來愿望，而不必讓我背負一份人情。

可以理解這些父母，他們害怕真的施加太多影響，總歸是害怕面對這樣的事實——對方就是不想做，而把這件事作為關(guān)系中的一個禮物，一次施與。這是一份沉重的好意，太重了，承擔(dān)不起。

但想在關(guān)系中改變別人，就必須承擔(dān)。

你要別人改變，不是真的為別人打算，只是為了你。承認這一點讓你看上去像一個壞人。對方可能會和你計較，會不舒服，會怨恨你，將來有一天還會要你付出代價……這些后果都不能完全避免。但如果不承認這一點，事情只會變得更糟。

自私一回，就要有承擔(dān)自私的勇氣。

這樣說，可能對一些人不公平吧。有些關(guān)系里我們是真的無私，不求回報，不計得失，完全聽?wèi){對方的意愿。他想做什么我們都無條件積極支持。父母之愛，夫妻之愛，朋友之誼，到處都有這些閃光的例子。但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不能作為人人推行的標準。可以無私當(dāng)然最好，做不到也沒關(guān)系。自私的人也可以施加自私的影響。就怕在自私的同時，又想要顯得無私，那就會一邊為自己打算，一邊又告訴對方：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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