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奇石蜀葵圖》，見證與老友百花洲的一次邂逅

王瑀

2020-08-16 11:34

來源：澎湃新聞

沈周與老友在百花洲上的邂逅，最終竟成訣別。百花洲是沈周時常經(jīng)過的一片水域。對沈周而言，這片繁花簇?fù)淼乃娓袷且幻骁R子，現(xiàn)實的倒影在水中浮現(xiàn)出歷史的過往。邂逅百花洲，不僅可以邂逅新朋與舊友，亦是邂逅歡喜與離愁，邂逅今春與千秋。

成化十一年的端午（1475年6月8日），沈周行船經(jīng)過蘇州胥門外的百花洲。在這里，他意外地邂逅了許久未見的好友俞景明。按照沈周的講法，自己已經(jīng)“十年不見耕云翁”了?！案啤保怯峋懊鞯膭e號之一。

彼時的俞氏年事已高。雖然他此行是在長子俞民度的陪伴下進城買藥，但沈周依然贊美其看起來“鬢雖點雪顏如童”，堪稱“童顏華發(fā)，精神燁然”。

明沈周《臥游圖冊之四葵花》，故宮博物院藏

老友重逢，自然激動。二人登岸，在道旁盛開的蜀葵邊暢敘舊情，把酒言歡。隨侍在側(cè)的俞民度有感于此情此景，遂請沈周作畫以為紀(jì)念。于是，這些蜀葵便作為這場邂逅的見證被畫了下來。在這件今天名為《奇石蜀葵圖》的立軸作品中，沈周不僅以設(shè)色的方式描繪了那幾株蜀葵，還在其右下方繪制了一塊太湖石。而在太湖石的腳下，作者別具匠心地畫了一株靈芝，以寄托自己對俞景明健康長壽的祝愿。

明沈周《奇石蜀葵圖》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

當(dāng)時，沈周與俞景明已經(jīng)相識三十年。俞氏是常熟沙溪（又稱“沙頭”）的名士，而沙溪正是沈妻陳慧莊的老家。初與俞景明相識時，沈周還不到二十歲，剛剛與妻子完婚。沈俞二人訂交后，時常“酒閑事韻語，意氣超曹劉。評書竹幾凈，披畫松堂幽。” 對于藝文之事有著共同的雅好。鄉(xiāng)里們稱之為“雙驊騮”（兩匹駿馬），可見二人的般配。

事實上，發(fā)生在百花洲上的這次邂逅，還是令沈周的內(nèi)心充滿隱憂。盡管在《奇石蜀葵圖》的題詩里對老友的外表大加夸贊，但據(jù)他事后回憶，當(dāng)時的俞景明看起來實際上已是“面帶黧黑色”面對老友堪憂的健康狀況，沈周不禁感嘆“惕然令我愁”。經(jīng)過詢問，俞景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胃寒食弗留”的癥狀，其消化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問題。但沈周仍不愿往壞處多想，自我安慰其“大概老境人，血澀氣莫柔?！?/span> 認(rèn)為這都是俞景明年老體弱所致，實屬正常表現(xiàn)。他還不忘寬慰一旁的俞民度，說他父親“此病非細(xì)憂”。由此看來，《奇石蜀葵圖》上的靈芝所承載的對于老友健康的祝福更為真切。

明沈周《蘇臺紀(jì)勝圖冊之十一》，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

不過，現(xiàn)實更加殘酷。就在這次重逢之后的秋天，俞民度便向沈周報來了父親去世的訃聞。沈周一時難以接受——“書訃至我前，惝怳手莫收?！?/span>隨后寫下“我來撫遺琴，未彈淚先流。終然不成聲，悲風(fēng)振林丘?！?/span>的詩句，寄托無限的哀思。“今夏茲五月，再見古吳州?！?/span>與老友在百花洲上的邂逅，最終竟成訣別，令他終身難忘。久別重逢的歡喜與重逢永別的悲愴交織在一起，使百花洲這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名字，在沈周的心目中蒙上了一層感傷。

百花洲位于胥門一帶圖采自（明）王鏊等編正德《姑蘇志》明嘉靖增修本

百花洲是沈周時常經(jīng)過的一片水域。實際上，它原本只是胥門與盤門之間的一段護城河，因此沈周又稱其為“長濠”。這段河道向西連接橫塘，一直通向西山與京杭運河，向北則可通往山塘與虎丘，向南便是石湖，是城西通達四方的水路要沖。成化九年（1473年），姑蘇驛從盤門遷回百花洲畔，這里也由此成為當(dāng)時蘇州城重要的交通樞紐。像俞景明一樣，友人們在此南來北往，而沈周亦常在這里迎來送往。這里既有邂逅的喜悅，更有分別的離殤?；蛟S對沈周而言，百花洲的一池春水原本便是復(fù)雜情思的醞釀。

百花洲

百花洲景色宜人。明初，當(dāng)沈周的相城老鄉(xiāng)姚廣孝路過此地時，沿途給他留下了“水滟接橫塘，華（同“花”）多礙舟路。波紅晴漾霞，沙白寒棲鷺。緣汀漁網(wǎng)集，鵝隔渚菱歌度?！?/span> 的美好印象，而我們也由此得以想見百花洲的旖旎風(fēng)光。

成化九年之后，得益于便利的交通與穿梭的人流，百花洲越發(fā)熱鬧起來。沈周曾泊舟于此，細(xì)細(xì)品味著水邊的繁華夜景：“沉沉細(xì)雨停孤舟，岸上人家燈滿樓。紅簾火影照中流，還聞吹簫樓上頭。”然而，在現(xiàn)世的浮華背后，沈周感受到的卻是“水流花謝三千秋，古人行樂今人愁”的蒼涼。狹長的百花洲不僅是重要的水路，更是通往歷史深處的時光隧道。

明沈周《吳中山水冊之十》，故宮博物院藏

“長濠春來水如油，吳王昔日百花洲?！?/span>漂泊在春日的百花洲上，沈周憑吊著吳王夫差曾經(jīng)在這里的享樂生活。明初的蘇州人高啟亦在經(jīng)過這里時發(fā)出同樣的感嘆：“吳王在時百花開，畫船載樂洲邊來。吳王去后百花落，歌吹無聞洲寂寞?！?而姚廣孝也曾說百花洲“不見昔?人，風(fēng)煙自朝暮?！?/span>這些充滿無奈與遺憾的幻想，寄托了當(dāng)年蘇州文人群體的思古幽情。

晚于沈周半個多世紀(jì)的昆山人梁辰魚更是在他的名作《浣紗記》中，將吳王駕蘭舟于百花洲上的場景生動地再現(xiàn)于舞臺之上：“錦帆開，牙檣動，百花洲，清波涌。蘭舟渡，萬紫千紅，鬧花枝浪蝶狂蜂?！?/span> 盡管表現(xiàn)的是吳越春秋的傳奇往事，但其筆下的百花洲，尤其是字里行間所流露出來的那種明快流利的感覺，一如當(dāng)年沈周與俞景明父子邂逅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