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圖：馮婧

De School一度是阿姆斯特丹的夜生活地標，這間夜店坐落在一所技校的廢棄校舍中，《DJ雜志》（DJ Mag）曾將其列入全球百佳夜店之一。2016年，為了將阿姆斯特丹打造為夜生活中心，市長頒發(fā)了首批24小時營業(yè)許可，De School就在其中。自此，它舉辦了多樣化的現場音樂、演出和藝術展覽。

但它沒能撐過新冠疫情。當地時間7月28日，其創(chuàng)始人宣布，迫于經濟狀況，他們將永久結業(yè)。

近些年，許多城市都在推動夜經濟發(fā)展，40多個城市設立了“夜市長”（Night Mayor），試圖協(xié)調夜經濟與政府、社區(qū)之間的關系。哈佛大學城市規(guī)劃研究者Andreina Seijas認為，這是全球夜經濟的“第三輪”浪潮。

1990年代，夜店、酒吧被視為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一部分，許多城市希望它們能再造后工業(yè)時代衰落的城市中心。但隨著快速擴張的娛樂生活，夜經濟催生了一系列負面效應，噪音滋擾，犯罪率提升，這引發(fā)社區(qū)的抗議和政府的壓制。但堵不如疏，Seijas稱，最新的一輪夜經濟熱中，許多城市治理者希望正面回應這些負面效應。

“但疫情之下，夜經濟仍然脆弱”，賓夕法尼亞大學魏茨曼設計學院講師邁克爾·費奇曼（Michael Fichman）在接受澎湃新聞（www.loaarchitects.com.cn）專訪時表示?！耙环矫妫菇洕灰暈槌鞘谢盍Φ拇呋瘎?，但另一方面，從業(yè)者缺乏社會保障?！?/p>

最近，費奇曼和來自全球的多位夜經濟推動者發(fā)布了一份《全球夜經濟復工指南》（Global Nighttime Recovery Plan）。

全球夜經濟復工指南目錄。圖源《復工指南》

澎湃新聞：全球范圍內，新冠疫情沖擊了各國經濟。包括酒店、旅游、航空、貿易在內，許多行業(yè)都發(fā)布了評估報告，預測疫情造成的經濟損失。但在夜經濟領域，為何尚未看到總體性的評估？它會造成多大程度上的經濟損失，有多少小型機構會徹底破產？

邁克爾·費奇曼：這是個有趣的問題。簡單而言，城市的夜生活并非一個單一的行業(yè)，它涵蓋了餐飲、娛樂、藝術、旅游等多個領域。但這也是夜經濟一直以來存在的問題，很難分清夜經濟與所謂“日間經濟”之間的明確界限。

更早之前，夜生活是個相對負面的概念，意味著噪音滋擾，甚至犯罪。但近些年，許多國家開始推動夜經濟的發(fā)展，正視它，把它看作一種激發(fā)城市活力的機制?；盍碜阅睦?？多樣化的非正規(guī)經濟，進入它門檻較低。比如小型樂隊、初出茅廬的脫口秀演員、夜間市集。當城市延長“營業(yè)時間”，延伸的城市服務同樣可能刺激經濟，比如網約車司機。

但另一面，風險性也在于此，受居家令影響，全球的夜經濟幾乎停擺。夜經濟中存在著大量非正規(guī)的雇傭關系，自雇者幾乎斷了收入來源，也沒有失業(yè)保障。

許多地區(qū)的政府對小商戶發(fā)放過紓困金，比如我所在的費城。但全球范圍內，尚未看到專門針對夜經濟從業(yè)者的政府援助。

怎么評估疫情對夜經濟的影響和沖擊，這不僅僅是個經濟命題。通過這份《全球夜經濟復工指南》，我們希望能讓更多人看到從業(yè)者真正的需求在哪里。

5月，德國西部城市曼海姆（Mannheim），一個沒有線下觀眾的音樂現場。疫情期間，許多演出機構轉至線上謀求自救，United We Stream就是一個線上音樂演出平臺。圖源 United We Stream的Facebook主頁

澎湃新聞：聊聊這份《復工指南》的撰寫過程吧，你們的寫作者分散在世界各地，居家令期間，如何進行行業(yè)調研？

邁克爾·費奇曼：幾位主要的團隊成員包括柏林“夜店委員會”（編者注：Clubcommission Berlin是2000年成立的獨立機構，致力于支持柏林的夜經濟和文化）主席Lutz Leichsenring、阿姆斯特丹前任“夜市長”Mirik Milan，還有Andreina Seijas，她目前在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做研究。

此前我們合作過另一個計劃，名為“創(chuàng)意足跡”（Creative Footprints）。我們記錄一些有價值的創(chuàng)意空間，繪制地圖和索引，希望評估創(chuàng)意文化活動對于城市的影響力。幾年間，我們和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夜經濟從業(yè)者搭上了線。 

近些年，柏林和阿姆斯特丹被公認為夜經濟的“先鋒”，當其他城市想要推動夜經濟發(fā)展時，Leichsenring和Milan是最常見的兩個咨詢對象。

疫情之后，所有人員聚集的場所都被關停，夜經濟大受打擊。4月開始，我們組建了聊天群，邀請各地的夜店經理、音樂節(jié)的主辦方、戶外演出機構的組織者加入。大家四散各地，時差倒不算個問題，某種程度上，大家在線上繼續(xù)維持著“夜生活”。

通過訪談對話，大家交換信息，分享一些過渡性的方案，一點點拼湊出行業(yè)全貌，但并不樂觀。

“創(chuàng)意足跡”計劃分析了一些地區(qū)的表演藝術和音樂現場演出，理想狀況下，它能刺激更多相關產業(yè)發(fā)展，比如影視、博物館、廣告、建筑、時尚等。圖源“創(chuàng)意足跡”官網

澎湃新聞：《復工指南》已經發(fā)布了前兩章的內容，目前夜經濟領域有哪些不錯的復工嘗試？

邁克爾·費奇曼：第一章主要針對疫情恢復后的早期，目前很多餐廳和室內演出機構都在嘗試轉戰(zhàn)戶外。戶外就餐有哪些講究，組織戶外活動又面臨哪些困難。我們梳理了一些可能遇到的問題和解決方式，也分享了一些城市案例。

比如，組織一場街頭市集可以吸引大量人流，但總量達到多少相對安全可控？如何應對水漲船高的成本，比如安保費用？

復工后，如何組織一場安全的戶外活動。圖源 《復工指南》

實際上，很多技術性的解決方案并不是疫情期間的“突發(fā)奇想”。近年來，許多“24小時”城市積累了大量知識和經驗。

例如，噪音是夜場與社區(qū)矛盾的一大來源，許多從業(yè)者已經探索出各種控制噪音的方案。疫情復工后，當越來越多室內活動轉戰(zhàn)戶外，想要控制噪音、避免擾鄰，這些經驗可能就會派上用場。我們希望呈現這些有價值的探索。

澎湃新聞：控制噪音的背后還有另一條敘事線，許多夜經濟從業(yè)者希望成為一個“好鄰居”。許多城市設置了“夜市長”，作為政府、社區(qū)和夜經濟從業(yè)者三方之間的中間人。他們還做了哪些工作？

邁克爾·費奇曼：最近，Andreina Seijas在《城市研究》雜志（Urban Studies）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從城市治理的角度梳理了夜市長的功能。她采訪了全球30多位夜市長。

夜間的城市同樣需要治理。夜市長需要協(xié)調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的關系。一些夜市長關注“硬件”的提升，比如改善夜店與居民區(qū)之間的隔音設備，增加照明和夜間開放的公共廁所，延長夜間交通服務。（編者注：此前我們曾報道過倫敦和巴黎的夜經濟，2018年，柏林市政府通過了一項100萬歐元的資金援助計劃，由獨立的評審委員會篩選出一批夜店，每間可以獲得5萬歐元資金，用于建造或升級消防及隔音設備。 ）

也有的關注政策，比如規(guī)定商戶的經營時間，組建夜間巡邏人員，減少夜間滋擾。（編者注：阿姆斯特丹的倫勃朗廣場Rembrandtplein有熱鬧的夜生活，也是犯罪高發(fā)地。2015年，阿姆斯特丹曾推出了一個為期三年的試點計劃，雇傭一批夜間巡邏人員，居民還可以通過App與巡邏人員聯(lián)系，舉報后可以得到即時響應。三年后，區(qū)域范圍內的犯罪率減少了20%。）

疫情期間，最直接的援助就是為從業(yè)者提供紓困金，或是住房補貼。這一點德國做得最好，他們?yōu)?a >藝術家和文創(chuàng)產業(yè)的自雇者提供緊急援助。在柏林，夜店也被劃入“文化機構”的范圍，可以申請相應的救濟金。

澎湃新聞：但經濟狀況仍是巨大的問題，已經有很多機構宣布徹底結業(yè)，很多人等不到復工。

邁克爾·費奇曼：《復工指南》的第一章里談到，通過控制社交距離，可以在控制人流的情況下復工。但社交距離并非萬能。天氣和氣溫也決定了，并非所有的室內活動都可以轉戰(zhàn)室外。

以一個夜店為例，如果說平日它只需要維持75%的客流就能生存，目前客流量只能控制在30～50%。但運營成本卻在增加，需要有更多人手負責安保，物料的配送費可能也在上漲。電影院也遇到同樣狀況。

面對難以預期的未來，為了避免輸光一切，很多人選擇及時止損，抽身離場。一些地區(qū)的娛樂產業(yè)已經出現了“破產潮”。

澎湃新聞：轉至線上會是一個好的解決辦法嗎？類似United We Stream的直播平臺，讓音樂人有了新的“演出現場”，但線上募捐的結果如何？這種方式可持續(xù)嗎？

邁克爾·費奇曼：Lutz Leichsenring就是United We Stream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目前，轉至線上是從業(yè)者為數不多的選擇之一。

但問題在于，線上音樂演出的商業(yè)模式尚未成熟，疫情之前就存在這個問題。比如很難避免盜錄、盜版，表演者和平臺之間的分成又如何計算。疫情期間，你可能也有類似的疲倦感，網絡研討會、直播，有多少人能在屏幕前坐上幾個小時呢？ 

可能我是個傳統(tǒng)的人，很多人都在懷念線下的音樂現場。它有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即時互動，和很多線上講座不同，它并非單向度地輸出。 

澎湃新聞：《復工指南》談及，除了技術性策略之外，夜經濟還面臨很多結構性問題。

邁克爾·費奇曼：是的。我們不能回到過去，實際上在疫情之前，夜經濟已經面臨一系列威脅。很多夜經濟的倡導者都在游說政府，試圖獲得政府支持，推動夜經濟發(fā)展，但并非每個地區(qū)都像柏林或阿姆斯特丹那樣幸運。

一來，我們前面提到，很大程度上，夜經濟被視為城市活力的催化劑。但當一個地區(qū)變得活力、熱鬧，它會引發(fā)房地產開發(fā)者的興趣，而隨著場地租金的上漲，很多夜店和演出機構會被迫搬離。這也是很多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問題，它們只是被當成了士紳化的“前期部隊”。如果單純強調商業(yè)化，夜經濟可能并不是土地利用效率最高的形式。

另一個問題是，從業(yè)者本身面臨糟糕的經濟狀況。自由職業(yè)者缺少社會保障，許多小型機構很難撐過三年，迅速破產結業(yè)。如何探索更可行的商業(yè)模式，如何提高從業(yè)者的抗風險能力，這些都是未來的命題。